父亲和我走在县城的老街上。
很久以来我们没有这么一起步行了。刚才和爸爸一起去朋友家吃午饭,走到老街路口,忽然想到来看看他的住处。
老街是条很不短的街,两头都是上坡路,中间地段微微隆起,石板路面,很少有车经过。没想到父亲是住这里,离他坐诊的大药房很不近。他说,每天中午吃饭休息两个小时,来去走路三十分钟正好锻炼。
父亲退休后一直在坐门诊,换了很多地方。上次我看见他,是在连仙河口里的长安镇福利院。他的住处就在门诊室里间,大半个房间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电炉子,一把热水壶,父亲试了一下让我烤火,但是电炉子丝断了。院子里一群群的五保户在懒散地游荡,晒着太阳。
父亲说这里条件不错,也不冷。比起在市里长江医院坐诊的时候,要强得多了。
长江医院聘请的医生多,几个人合租一个屋,电灯坏了一直没人修,也没有热水瓶。爸爸在小摊上买着吃饭,晚上在茶室里打两块钱的小麻将,回去了就用冷水洗脸脚,立刻上床睡觉。
那次我去医院门诊部看了他,提了两斤水果,但没有去他的住处。我从没去过爸爸的住处。
这次我想去看一看。
一直走完了上坡路,到了老街拱起的地段,还没有到爸爸的房子。爸爸先前说,这间房子是药房老板自己的,他有好多处房子,这座底层大部分空着,只有爸爸住了一间。
我以为会需要一直走到老公安局的后坡上,那样未必赶得上去朋友家吃饭了。但是走过了老县委大院的门楼不远,爸爸拐进了一个半敞的小院子,迎面一幢三层小楼,嵌在两厢的瓦檐老房子中间,正面贴的瓷砖有些旧了,看来这里就是了。
院墙很矮,院子里阳光特别足,父亲无意取下了帽子,稀疏细软的头发被阳光染透了。阳光也照进了小楼的门厅,落到很多旧沙发家具之类的杂物上,让这里有一股懒洋洋的味道。有一间屋半敞着,里面是一溜长条圆桌,像是个会议室,只是桌椅落满了灰尘。爸爸说,这些家具都是大药房老板的父亲搜集的,他特别勤劳,又特别节俭,经常在外头捡些东西回来,“是个有意思的人”。
穿过了前厅,还有一个卫生间,散发着特有的气味。爸爸说,这个卫生间只有他用。再靠里才是爸爸的房子,锁着门。
爸爸打开门,屋里很暗。后窗像是贴着坡坎,没有多少光线。阳光落在小楼的朝前部分,没法到达这里。屋里有一股阴潮的气息,和前半部分的门厅全然不同。
屋里没有什么家具,锅碗之类大致堆在地上。一只炒锅里剩着半锅底烩饭,像是凝结的浆糊,饭粒、肉片和酸菜烩在一起。爸爸对我说,他每天早上起床做一顿饭,午饭和晚饭回来都是它。
这正是爸爸数十年不变的做饭套路,往年在广佛卫生院的阁楼上,妈妈还呆在山村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每天给我们和他自己填饱肚子,弄得我和哥哥彻底失去了胃口。
显眼的只有一张床,床上有一床被子。我担心它抵不住冷。爸爸却说你莫小看了这被子。热和得很。
唯一算作家具的,或许是一只床头柜了,也是往年我家阁楼上的样式,暗色的油漆,还带着一行字“平利县药材公司招待所”,这说明了大药房老板最初的单位。床头柜上除了零碎物什,有一台短波收音机,和我在上大学学英语时用的差不多。
爸爸说,晚上没事了听听节目。
“其实我也不孤单,公安局你李叔和刘叔都搬到县城里了,就住在后面不远,晚上总是喊我去打牌,打得小。”
李叔和刘叔都是爸爸的同学,往年他们在广佛时就见天来往,那时主要是下象棋。爸爸前几年开始说,人老了,下象棋太费脑筋。
床头柜上还有一个金鱼缸,水的颜色不是很清,里面有两条很小的金鱼在缓缓游动,似乎缺少活气。爸爸说,本来养了五条,前几天死了两条,“不知道为什么”。他微笑了起来,却又骂了句“他妈的”。
老街的房子很多是以往的政府办公楼,虽然都旧了,早就不再在这里办公,还依稀保留着一些往昔气派。挨个数过去,有老公安局、县委、检察院、邮政局、税务局,还有新华书店,一律的苏联式建筑。
父亲望着两旁的楼房说,当时第一次下平利县城,觉得这里好气派,没想到现在这样了。
其中有一座式样稍微不同,更刻板些,是老法院的房子,父亲说是文革中修的。我问文革中间公检法不是砸烂了吗,爸爸说,砸烂了又建起来了。当时你刘叔刚刚分进去,李叔也分到公安局,幸亏了我他们才进得去。
当时进机关要清查是否有打砸抢行为,爸爸是学校清查小组的组长,刘叔和李叔在学校当红卫兵,都参与过那类事情,譬如在安康老城的铺子里白拿烟抽,当时铺子里的烟和布鞋子都被抢光了。爸爸没有写,他们才进了机关,“所以一辈子感谢我”。
我问爸爸为何能当组长,你不是红卫兵代表,去北京参加毛主席接见了吗?他说从北京回来后,自己一看形势不对,游泳过了汉江去秦岭砍灌了,就是给木料除草,在秦岭干了小一年,挣了两百块钱,回去娶了妈妈。
游泳过汉江的情节,在爸爸口中讲叙过多次,有时说是学校组织竞赛,学毛主席横渡武汉;这次说是因为武斗过江渡口封闭,还说当时带了一个同学,叫我不好认定真假。
妈妈一直留在筲箕凹山村里,直到我初一那年,她到广佛医院做饭,我们一家四口住在那间阁楼上。
那座阁楼光线很暗,顶棚低,人走起来楼板响声很大。特别是爸爸的脚步声,突然在看小人书或做作业走神的我背后响起来的时候,轻轻的皮鞋响声被我听成响雷打鼓,随后是耳光和屋角一直放着的竹条的惩罚。虽然还有母亲的脚步,母亲却像变成了和我们小孩一样,响动在黑暗里吸收了,只有爸爸威严的脚步回响。父亲的干部帽子和衣服也和阁楼的黑色化为一体,笼罩着我们。
那些年里,我蹑手蹑脚踩着一级级木梯上楼,心就一步一步提起来,经过那段没有光线也不安电灯的走廊,到了阁楼门口的时候,心到了嗓子眼,只待推开门的下一步,是终于落到肚子里,还是在父亲目光或呵斥的惊吓之下脱离了根蒂,喷射而出。
我家曾经离开又回到那间阁楼,回去不久,母亲就在那间阁楼里去世了。等我再回到广佛街的时候,医院正在拆迁,阁楼旁边的半截房子被拆掉了,剩下它孤零零立在那里,露出墙垛,像是眼下我们经过的老县委门楼。
门楼是暗红色雕花的砖垛拱门,已经树起了文物保护的牌子。老县委刚建起的时候,失了一场大火,办公楼都烧掉了。“那时候房子的隔热材料不行,都是木头刨花,开会时有人抽烟,就点着了。”父亲说。
我常常做关于阁楼的梦,其中的一个是我晚上偷看小人书,蜡烛在我睡着后点燃了被子,怎么也扑不熄,我自己,和我家的阁楼都要烧掉了。早上起来不敢相信,被子还是好好的,一身汗,分不清是热是冷。
在朋友家,说起爸爸住的房子有点潮,父亲说,你们是小看了我的被子啵。是西大桥的四川弹匠专门弹的,十二斤重。
这个四川弹匠的祖上就来了平利县打被子,有两代人了。他长年弹棉花肺上得了病,有些像尘肺,吭吭咳咳的,到哪治都不见效,找到大药房,爸爸给他配了几付中药,起了大作用,又能打被子了。他感谢父亲,打听到父亲的家在广佛镇,就送了一床新被子上去。
到了广佛,一听父亲是一个人在县上住,他就改了主意,说那条被子还是嫌轻了,棉花不够,自己回去再亲手选好棉花,弹了一床十二斤重的厚被子送去,就是我在老街房间里看到的那条。
爸爸说,他盖这床被子一点都不嫌冷。爸爸到大药房的时间不久,单子还不算多,治好这个病人,也算是打开一点局面。
我还是觉得那间房子太潮,说你干嘛不要求住在外面空着的房子里呢,阳光好得多,现在不过是放些旧家具。朝阳和背阴的房子,差别太大了。
爸爸说,等过一段干熟了,跟老板提一提。
朋友的阳台和楼道上有很多盆栽,其中有爸爸从前喜欢的金丹和牡丹。爸爸临走要了一小盆牡丹根。我们往老街走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病人的电话,说自己到大药房找爸爸看病。虽然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二十分钟,爸爸也要立刻赶过去,就把那盆牡丹给我,让我端到老街去,搁在房间外边的卫生间就好了。
我端着花盆走到院子的时候,阳光依旧很好,一个老人坐在马扎上晒太阳,没戴帽子,阳光也把他的头发染得透明。
他看了看我没说话,我想这是爸爸说的那个老人了。我抱着花盆走进小楼,搁在厕所外间的一个旧沙发上。
走出来的时候,老人开口问我:“你是袁大夫的儿子啵?”
我说是的。他的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走到了老街上,再次经过那些有了年头的建筑。这条街像是被县城撂下,忘记了。我想到春天就要来临,那盆牡丹会发芽和开花。以往在筲箕凹的老屋里,贴着一副爸爸买的年画,题目叫“国色天香”,画着一大株盛开的牡丹,当时我很怀疑,世上究竟有无这么大朵的花。
这张年画贴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取下来,它一直挂在火屋里,直到我们离开山村的时候,却像是从未褪色陈旧,一直保留着牡丹盛开的明净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