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散文:老屋

2018-03-24 17:49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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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夏天我干瘦单薄地站在那个缺乏必要消暑工具的炎热中茫然四望,不知道叫“未来”的那个东西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使我时时忍不住回过头去怀念刚刚结束的乱轰轰的中学生活。1977年夏天关于恢复高考的消息已经像孕妇的腹部一样一天比一天更具有真实性与旺盛活力,许多年轻和已经不再年轻的人在隐忍了很多日子之后,开始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露出了迫不及待的笑容。


  我感到了孤独,这种感觉在这个夏天到来以前肯定没有如此强烈持久地出现过。逝去的日子只有不停地蹦蹦跳跳欢歌喜舞,作为为校争光的奖赏,文艺宣传队的成员可以免上课免考试,偶尔心不在焉坐进教室,也立即被各种接连不断的运动热潮所席卷。多么热闹,我这么怀念,不学无术常常也就无所烦恼。但是1977年夏天把有关“未来”的概念突然推到眼前,供我思考,供父母焦急。父亲说你的功课怎么这么糟糕?我忿忿不平。以前我玩跳舞玩打球你们一直觉得挺有面子的,喜滋滋地坐在台下场边观看,谁管过功课?反正连正负数都不懂,大学门槛比天还高。剩下的只有茫然。


  尚干镇,我的父母在那些日子里时常提到这个地名。那一年我母亲的工作又有变动,她将调往尚干中学。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匆匆告别南屿镇,带着有限的几样家产先坐船再坐车回到尚干镇,母亲新就职的中学就在镇上。


  老屋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老屋与我们有关,这是我第一次知道。


  我极少提到故乡,故乡一词对于我模糊而单调,月亮到处一样圆,直至今日。我相信这没有什么不好,但肯定也没有什么好。有什么好呢?至少我写不出思乡的诗文。


  小巷窄窄的石板路已经被岁月磨损得七零八落,一步一步踏在上面,我没有产生过异样的感觉,尽管我一次比一次更努力地怂恿着自己。数十年前那个叫谢春妹的女人也从这条路上经过,她从几十里外的小村嫁到尚干镇时,春意盎然地以为将过上幸福的生活。


  姓谢的女人薄唇细眉,蜂腰纤指,双眼湿漉漉地顾盼生辉,个头高挑得在她那个时代千里也不能够挑一。她实在很得宠,被丈夫,被公婆。但是很快公公去世婆婆去世,她接连生了两男一女也相继夭折。更大的不幸还在后头--她丈夫得了伤寒,在一天夜里也撒手西去,留下24岁风姿绰约的她和她怀里那个出生才九个月零八天的小儿子。接下去的日子可想知。她不识字,但种种礼教已经从小就不断从耳中进入心中,她要守节。黑暗中有无数双手伸向她,逼她改变这个志向。她细眉紧锁,薄唇长抿,就是不松一口气。卖房女人不敢,改嫁女人不愿,走投无路中她只好抱起儿子住回娘家。


  这个老式女人让我感慨,也让我感激,她在娘家靠给人缝衣绣花千辛万苦养大的儿子就是我父亲。


  油灯昏黄中,她无数次带着充分的自豪向我们讲起那段决不低头的日子。说到面对逼婚,她连续六天六夜滴水不沾直至所有的人都无奈地妥协时,那张已经被岁月扫尽风韵的脸总是重新镀上一层少女般的亮色。她还很乐意提到别人是怎么评说她的美丽,怎么评说她的好手艺,怎么评说她靠一针一线把儿子送进学堂的功德。文革最混乱的那两年,我们守在她身边,几乎每晚都是笼罩在她的故事中度过的。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说到那个老屋。老屋盛着她那么多最初的幸福欢欣和最终的凄戚悲痛,可是她不说,她一直对它缄默至1972年秋天逝去。


  逝去时她右手指上缝衣纳线留下的茧子仍然饱满丰厚,一粒粒闪着金色的光芒。


  我手按住墙上,墙上是一块块木板,木板上有一条条清晰得像血脉的纹路,纹路向上左弯右弯一直弯进黝黑浑浊的屋檐中去。这就是祖屋?


  1977年夏天我们不得不住进这间屋子。多少年了我们都住在母亲工作的学校里,母亲的工作不断变动,我们的家也就时时流动。但是这一次我们显然家搬得过于仓促,学校来不及腾出哪怕一小间简陋的屋子。父亲于是很不情愿地把我们带到老屋。父亲说以前这是我的家。


  我吃惊地望着父亲,我因为干瘦单薄得像根缺乏水分的芦苇而使眼睛变得格外大。父亲重复了一遍:以前这是我的家。


  这时我注意到他强调的是以前,以前他躺在襁褓中在这里生活了不到一年的光景。原来他、我们还有一个固定的“家”。但现在这屋子已经不属于他。人去屋空,五十年代没有人回来做土地证,于是被大队拿去当办公室,后来被远房堂伯花钱赎了去,屋子就成了他的财产。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朽坏的木地板从脚底下发出沉闷幽森的噼噼啪啪声。我突然想到这屋子死过人,死过很多人,恐怖感浮上来,霎时取代了好奇心。


  屋子其实是一幢大房子中的两间,大房子的大门口用巨大的石板框出一个气势磅礴的长方形,木门与上面的飞檐却已经浑浊破败,散发着年久失修的颓萎。我把干瘦单薄的身子靠到平整得泛出油光的石板上,看往来的陌生乡亲,看大同小异的民居。这是16岁夏季里一个普通的日子,我双眼散淡,心情茫然,许多感觉来不及被唤醒,就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奶奶第一次跨进这个大门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年纪,进来时她娇艳绚丽,笑容绽放犹如花朵,一双小脚轻点台阶,有着音乐的旋律。24岁她却抱着仅剩的一个儿子戚然离去,离去后,她就再也没有重新跨进来过。40多年她都不肯回首一望,死后也葬在娘家的山上。


  现在,我想不起那天夜里是否做过梦。有梦的话应该是噩梦吧?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父亲说你很幸运了。对这话我不以为然,我16岁了还不学无术,连正负数都不懂,未来该做什么呢?但是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老想起父亲的这句话,这句话他是在老屋、在那个夏天对我说的,说的时候父亲的脑中一定正清晰浮现他母亲的身影。


  我几乎所有重大的事情都发生在夏天。


  姓谢的女子——我奶奶——也是在夏天里向我们张开她纤细的五指,五指上花一样开满了茧子。她告诉我们骨气最重要,尤其是女人。


  我们在老屋只住了一夜,唯一的一夜,第二天就搬到学校里去了。以后再经过,我只是远远地望着老屋,老屋始终关得紧紧的,盯着上面看久了,门就轻轻地晃动起来,有一缕青烟隐隐透出门缝。


  不知道这幢房子究竟是在哪一年建的,父亲也不知道。尚干男人剽悍勇猛远近闻名,光绪十年中法马江之战前,三百多位尚干人自带干粮武器涌到福州,向被法国人吓破胆的清政府请战;又有叫林狮狮的人带头驾小盐船夜袭法军舰,最后粉身碎骨沉入江中。类似的血性豪情事件在历史上还可以找出一些。我很希望那位创建了老屋的已经无从知道底细的祖先是他们中的一员。


  但是说到底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老屋已经不属于我们。如果据理力争,我们当然有可能拿回老屋,但是父亲对此漠然。父亲说不要也罢。


  老屋在父亲这一辈手中错过,并且将越离越远,直至消失。但显然我们失去的只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固定财产,对于我,老屋另有一种深长的意味,我把它放进心里,轻轻打开门,就看得见那个姓谢女子一生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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