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去年在大连

2018-03-24 17:44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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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夏天我到大连小住,是在一个山庄,一座山的半山腰,离市区很远,没有公交车可到,离海呢,听说是很近的,但举头望去,四面都是山,大概需要登上山顶,才能望见海吧。
  山庄没有别的客人,出庄的通道有大铁门拦着,偶尔过路的车也进不来。整日都是静静的,好像万事万物,全都竖着耳朵听动静,一根树枝掉下来,一只鸟扑腾着翅膀飞过,都是惊天动地的响,真是静得不能再静了。手机的信号通常没有,整个山庄只有地坪上两只石凳之间有信号,电视也是没有的,电话座机有一个,平日用一只小木盒锁着,既不能打出去,外面打进来也没法接。
  到了晚上,才不过八点,山庄里的人就全都睡了,整座山,黑着,静着,沉没着,如同洪荒之初。静夜本来正可以读书,但灯是冷光,看得眼睛发痛,也只好罢了。做些什么才好呢?这样的夜晚。天阴了一整天,傍晚起了风,林涛呜呜地鸣起来,天地间的千窍万孔都齐声呜咽着似的,接着又下起了雨,唰啦啦地,和我此前多年听惯的雨声大有不同,这是离天很近的雨,中间没有隔着灰尘和浮光的,它赤裸裸地掉落在同样赤裸的泥上,石上,树上和草上,所以它有着旷野的声息。
  人很无聊,但并不焦躁,听着雨声,慢慢的更加沉静下来。虽不到十点,还是让自己早早上床睡觉,竟很快睡着了。我的睡眠向来是个难题,神经衰弱,紧张、焦虑、忧郁,有无数的心理问题,像乱麻一样。上床就能睡着的情形一年中只有一到两次。
  睡足了一整夜,早上推开窗,只见白漾漾的一片,大团大团的云雾涌进屋子,浓雾中仍是不见人影,也不闻人声。真是奇怪极了。
  我到饭堂吃早餐,穿过空荡荡的大饭厅和库房的过道,一直走进厨房,只见厨师一个人正靠在灶台上,百无聊赖地剥一只煮熟的土豆。我判断他是厨师,是见他穿着一件白色挺刮的立领厨师服,他人高而挺拔,脸是红的,皮肤有明显的粗糙感,使我想起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厨师的普通话说得很好,甚至像朗读,还用了一点假嗓或我所理解的意大利美声一类的嗓音。他很客气,但在客气中又带着一种机警,每说一句话都要往上提一口气。我想跟他聊几句,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我长期不接触生人,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跟人打交道了。他给我两只煮鸡蛋和一碗小米粥,我默默接过,一个人拿到大饭厅里吃了。
  吃完饭我拿着吃剩的一只鸡蛋走出饭厅,鸡蛋还有一点余温,跟我的体温相同,握在手心里烫贴着,是我在这陌生而空茫的地方所能握着的唯一的一个暖东西。看到厨房后门有条小路,正要抬脚,不料一阵激烈的狗吠兜头罩过来,吓得腿一软,赶紧退了回来,那狗还不罢休,在我身后还继续叫了好一阵。
  回到房间,呆坐着,想不出能干点什么。大概,自己已经没有了与这种孤绝的大自然相处的能力,被病态的文明熏陶至深,人也像乱麻一样,徒然长出过多的触须,不过是把自身搞乱。看到雾散了一些,我决定还是在山里走一走,我把那只鸡蛋带上,预备着狗一叫,就把鸡蛋给它吃。
  一出房间,却发现走廊里豁然亮了,这使走廊显得比刚才宽了一些,是最里头的房间门打开着,亮光透了进来。
  竟然有人?!我亦惊亦喜,不假思索就往里走,径直到了敞开着的门边,见到门内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她手里拿着抹布,旁边斜着一只拖把。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转身,这一转刚好面对着我。她一时瞪大了眼睛,嘴唇嘬了一下。女孩人很神气,长得有点像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探春,但比探春健壮结实,看着就觉得喜气爽目!我不由得就跨进了房间,走到她旁边。
  我一反向来不跟生人搭话的性情,忽然说:我来帮你吧。话一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女孩又瞪大眼睛看我,然后笑了。她大声说道:这活儿有什么好干的,一会儿我跟你玩。于是我便站在门口,看她干活,跟她说话。
  女孩叫洪三三,是黑龙江呼兰人,就是萧红《呼兰河传》里的呼兰。《呼兰河传》是我爱惜的书,常常要从书架上取下来,摸一摸翻一翻的。在我看来,呼兰是一个特别遥远、难以到达的地方,虽然它在地上,同时它也在天上,虽然它写的是地上的苦难,但文学与诗性把它带到了天上,它就是这样的遥不可及、走遍山河也难以寻找的。但是洪三三,她竟从呼兰来,一个活生生的从呼兰来的女孩,我越发觉得她是这样神秘,混合着健康野性以及清澈的美。
  但她干活是懒洋洋的,不利索,也不认真,东一搭西一搭的,大概她觉得这么干净完全没有必要,甚至是城里人吃饱了撑的。
  我们一起下楼,我发现,自从看见洪三三,山庄里的其他人也都一一出现了。
  一楼走廊尽头小屋的门敞开着,里面有一个年轻女子,头发很长,是卷的,长得像洋娃娃,皮肤白嫩,嘴唇润泽,似乎化了淡妆,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衬衣,外面套着镂空的白坎肩,长相打扮有点像演员。我们路过时她正坐在桌前看一本书,没有抬头。出到地坪看到一辆车,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正在用一根水管接水冲车,一个瘦小的男子在帮忙。洪三三冲瘦小男子要大铁门的钥匙,她脸一扭,对我说:这是小刘,我对象!对象这词我有些耳生,不知是指恋人还是指丈夫。正疑惑,三三指着旁边一间小木屋跟我说,他就住在那里,小刘兼看门和到下面大铁门开门锁门。在室外我再一次打量三三,她实在是很年轻呢。三三又大声说,她一点都不年轻,她都有二十四岁了。
  我们先折到厨房那边的小路,我看到厨房里也有了人影晃动,三三往窗口瞄了一眼,说她妈妈也回来了。到了小路路口,狗仍然狂吠,但它是拴着的,一条凶猛的大黑狗,三三并不理它,径直走下山路。林子里草木浓得堆起来,极潮湿,森森的凉,路是之字形的,台阶很高,石板的路面湿而滑。脚下湿湿腻腻地走过几折,便又听到了狗叫,眼前已经是一大片地坪,地坪周围有两排平房围着。三三一边冲狗喝道:呆着!别嚷嚷,再乱嚷嚷我踢死你!一边我们就从半人高的围沿往下跳,这狗是黄狗,它看见三三欢势得不行,又是跳又是乱摇尾巴。一个中年男人听见狗叫从屋子里出来,是三三的的爸爸老洪。
  这是山庄养鸡种菜的地方,鸡有二十几只,还有几头鹅,正伸着长颈在鸡群中摇摇摆摆走路,菜还没种上,地刚刚翻出来,雨一淋,泥地里露出许多石砾,这地太瘦了,种菜可是够点呛。老洪又黑又瘦,看上去精明强干,在村里肯定是个人尖子,这种人每个村都有几个。我像一切插过队、对农村生活有兴趣的人,和老洪使劲谈论种菜的事,他说别看这地瘦,等太阳出来,把地晒了,把地里的石头挑出来,再上点粪,它就什么都能种了,白菜萝卜土豆,葱姜蒜,没问题。我喜欢这个地方,见屋子里摊着豆饼,就进去鼓捣一阵,还主张应该再养两头至少是一头肥猪。
  说完了肥猪,我肚里的那点陈芝麻就抖搂完了,这才和三三兴兴头头往回走。我问三三,昨天白天和晚上,怎么山庄里一个人都看不见,今天上午怎么又都冒出来了?三三说昨天全山庄的人都到长兴岛帮忙去了,那边有一个农场,也是这个老板的,农场种有玉米和土豆,还养了羊,是去收玉米土豆,还运了不少回来,“中午就有新鲜玉米吃了”。她告诉我那个卷头发的女子是小肖经理,之所以是小肖经理,是还有一个肖经理,是个老太太,不常来。小肖跟那个司机的关系是有点好笑的呢,这两人经常吵嘴的,但司机家里有老婆,小肖是单身,听说她有一个孩子,谁也没见过。她脾气是很怪的,常常生气,嫌三三打扫房间不干净,所以老板固定住的房间不让三三收拾,每次都是小肖亲自打扫。那个厨师是老板的初中同学,他是很替老板省的,所以员工的伙食不好,早餐倒是每人两只鸡蛋,中午和晚上菜就少了。
  从此我和三三终日厮混,她在木屋旁边牵了一根晾衣绳,我的衣服也晾在那上头,风一吹,衣服吹得互相挤着,逢到下雨来不及收,就都一起淋雨。
  这情形我感到新鲜,同时又感到遥远。使我无端想起故乡和童年。
  三三领我下山,走的是能开汽车的大路,宽敞的水泥路,平整坚硬,坡很陡,弯道角度很小,下坡的时候我们斜着身子走小步,平地时就大步走,两边都是原生的树木,偶尔也有草地和种植的果树。一直走,往往就会走到一个叫“狩猎城”的地方,是一个人工的旅游点,有高高低低的灰色城墙围着,仿古的旗幌竖在空中,蓝底白字镶红边,是一个大大的“猎”字。猎场有两个篮球场大小,用网围着,另有一些仿原始的亭子,围栏是有树皮的原木,此外还有一个大厅是作室内射击用的,一个大厅是小卖部。空地上停了旅游大巴,有一拔或两拔游客正漫在各处。
  三三很是喜欢这里,她领我慢慢逛,每到一处就向我介绍,语气中有一种自豪。她先让我看猎场,指点我看几只活的公鸡和母鸡,鸭子和大雁。打一只鸡六十元,鸭子八十,大雁则要一百元,“真贵啊”,三三咋舌说道。她又带我看小卖部,告诉我,这里的东西都很贵的,不要买。但她挤进人堆,把卖的稀奇玩意儿看了一遍。出到门口,有卖水果的,我想买,她把我扯开,一直扯到几棵李树跟前,她四处看看,眼急手快,闪电般地揪了两只李子塞给我。
  原来她手脚还是极麻利的,不像打扫卫生时的磨唧。
  我们一共去了好几回狩猎场,有时是上午,更多的是傍晚,早早吃了饭,没事干,我们就去散步,有时叫上在饭厅干活兼管帐的李姐。
  李姐人很瘦,肤微黑,头发向后梳得光溜溜的,一看就是挺有主见的利索人,说出话来显见得比三三有水平。她是高中毕业的呢,原来是在黑龙江的一家木材加工厂当会计的。李姐走路飞快,她还能弯腰下来手掌触地而腿不弯曲,她穿着牛仔裤和时髦的T恤,看上去年轻极了,她说:“我儿子都二十五了,我都四十四岁了”。李姐的思想观念是很开放的,她说儿子的事我不管,他想结婚就结,不想结就不结,想生孩子就生,不想生就不生,他要同居也行,我不管他,让他自由去。这样解放的思想,真是让人吃惊。
  我们三人一路走下山,太阳快没了,天还亮着,李姐在前头大步走,我和三三在后面,我就问三三呼兰的事,她的屯,屯里的人口庄稼,土地风俗,她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叔叔婶婶舅舅姨母,她的姐姐和哥哥,屯里的人,“胳膊腿儿好的通通都出来打工了”,有的连过年也不回屯里。家里的地是爷爷奶奶在种着,屯里都是老人孩子,或者是病弱的。有一次来了个小偷,被发现了,大伙起劲追,小偷回头一看,全是老人小孩,“小偷眼一瞪,说:‘赶哈呢’!”就大摇大摆走了。有一个外号叫二类苗的,都七十多岁了,还天天挑水浇地,结果从桥上摔下就死了,“死了就死了,都说他不经摔,桥又不高,别人都摔不死,怎么他一摔就死了”。外屯有一个人,很有名,叫三蔫,还当过村干部呢,他其实不蔫,“跑到沈阳搞绑架,没成功,钱没挣着,人被逮了,判了八年”。还有一个女的,叫青儿,本来挺瘦的,人也秀气,她爸爸给她买了红桃K吃,让她补身体,“结果现在人胖得没有样子,她爸爸后悔死了”。还有她读书的学校,“差不多散了”,因为没人读书,少数想读书的人都到中心学校去了。她最要好的同学也差不多不念书了,等等。总而言之,完全是另一部当代口头版的《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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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狩猎城几乎没什么游客,射击场和小卖部都已经关门,我们飞快地转一圈就往回走。天已经黑了,没有路灯,黑得很呢,但半边月亮出来了,路也能看得见,三个人挤在一起走,听见青蛙远远近近地叫着,仔细一看,有几只已经爬到路面上来了,一跳一跳的。又看见了萤火虫儿,闪着飞着,就在身前身后,仿佛伸手一抓就能抓着它。然后到了很陡的坡,在拐弯处忽然一道亮光打过来,照在三三的脸上,三三骂道:“这死鬼”!原来是小刘来接我们呢。人进去,小刘锁上大铁门,一只白狗出来摇了摇尾巴就钻进了窝。整个山庄沉下来,人人都睡了。
  有一天上午,天气晴好,三三要带我爬上山顶看海,我们从屋后的小路上山,是隐约的泥路,才没走几步,连这样的路也没有了,满是浓密的各式灌木。三三就在前头开路,她像一匹勇猛的野猪,又拱又顶,用肩膀拔开树枝,同时用手支着树枝梢,免得扫着我的脸,到了稍为开阔处,她又变成一只鹿,或一只山羊,三步两跳的,她的汗出得比我多,头发贴在了额角上,脸是红通通的。到了山顶一看,果然,大海真是近呢,就在山脚下,是灰的,也有一点蓝,但无限广阔。三三是很喜欢海的,她说她的初中同学还谁都没有见过海呢,而她不但见过海,还下海玩过,从这里再步行一个小时左右,就有一个海滨浴场,有很多人洗海澡,上来有淋浴的,每人五元。她去过一次,是和小刘李姐三人一起去的,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
  下山的时候三三一只脚的鞋帮跟鞋底裂开了,越裂越大,到后来只好把这只鞋脱了,光着一只脚回到山庄。我说明天我给你买双新鞋吧,她连说不要不要。我暗暗决定,要找一个机会进城,无论如何要赔她一双鞋。第二天上午没看见三三,问小刘,说她跟买菜的车下山去市场了,说是去买鞋,已经走了好半天了。我便在地坪上转悠着,没多大一会儿车就回来了,三三第一个跳下车,她一见我就远远地把一只脚举起来,让我看她的新鞋,是红色的旅游鞋,带着粘绊,不用系鞋带的,很不错。她得意地让我猜价钱,没等我猜,她又抢着告诉我,这鞋开价是八十的,她硬把价砍到了五十。“这么鲜亮的鞋我从来没穿过呢!还不用系鞋带”三三很是满意。
  因为没给她买鞋,我就要给她买一样好玩的小东西。她说别买了吧别买了吧,我说要买的要买的。她一路随我高高兴兴下山,路上还说了两次别买了别买了,我又说了两次要买的要买的。到了狩猎城小卖部,三三伏在柜台上看了一小会儿,然后用手指点着说:“这个好玩”。我一看,是成串的玻璃珠子,亮晶晶的,有紫的黄的绿的三种颜色,五块钱一串,我买了紫和黄的各一串。她把两串珠子左右端详一阵子,说道:“紫色的好看,我喜欢紫色的”。说着就把紫色的那串拴在了手机上。我这才明白,原来这玩意儿叫手机坠儿。她一路上把手机拿在手上,紫色的串珠儿一晃一晃的,闪着玻璃的紫色光。
  三三有时没空,我就自己下到半山腰看鸡鹅和菜地,常常是上午,我握着一只早餐剩下的煮鸡蛋,在路口先冲黑狗吆喝几句,其实是给自己壮胆,黑狗免不了仍要吠上一两声,以示敬业,但它很快就不叫了。我从容下到围沿处,又吆喝几句,黄狗窜出来,看着我跳,但它跳不远,是拴着的。这时老洪出来打招呼,我把鸡蛋塞给他,问他什么时候能种菜,我也来一起种。每次他都抱歉地告诉我,昨夜又下雨了,菜又种不成。但他说,下雨他也不闲着,这些豆饼像铁一样硬,用刀刃砍、刀背敲才能劈开,“这活儿只有我能干”。偶尔碰到洪婶下来送饭,我也跟洪婶聊上几句。但我不喜欢洪婶,觉得她又刁又泼,还有点贪小便宜。她年轻的时候是像三三这样的么?或者,再过二十年,三三是否会变成洪婶这样的人?
  洪三三的全家我都认识了,甚至还意外地认识了她的大姐、姐夫和外甥。那是有一天,全山庄的人又都到长兴岛去,是老板跟两处的员工聚餐,在海边,宰了一只羊,煮了几大盘虾、螃蟹、大小蚌蛤,大家都准备了下海洗海澡。但这天天不好,刮着大风,海浪翻滚,雨也停一阵下一阵的,谁都无法下海。饭吃得长而无聊,三三跟我说她要去看就在附近的她的大姐,我赶紧抓了伞跟她走。
  雨很疏,斜斜地打到身上,顶着大风打伞很受力,我们便把伞收了,冒雨顶风地走了近二十分钟,到了一幢欧式别墅跟前,门口有一名保安,他认得三三,告诉她姐姐正在装窗帘。我们穿过门厅和一片空地,走到别墅的主楼跟前,抬头一望,果然看到二楼的一个窗口有人影在晃动。三三的姐姐叫洪兰儿,一看就是一个有能力有主见的人,气质比李姐广阔大气。三三一路上跟我说,洪兰儿高中一毕业就去韩国打工,去了三年,因为怀孕要生孩子才回来的。现在她是给一个大老板看房子,老板常年在新加坡,一年才来一次,这么大一幢别墅平时只有姐姐姐夫加上孩子三个人在住,保安是保安公司的,另有住处。兰儿让三三陪我各处转转,而她一刻都不能停,因为老板晚上就到,她要把所有窗帘统统换上新的,三层楼的窗帘才刚刚换了一半。
  我们就换了拖鞋上楼,三三把已换上的新窗帘逐幅摸了一遍,然后评价说,这窗帘的料子是好的,沉,但颜色不够鲜亮,明明是新的,看上去却像旧的,还要上千块钱一幅,真不值。三三领我每间房都参观了一遍,每个卫生间、每个卧室都不遗漏。在老板的主卧室停的时间最长,三三认为,这间屋子最阔气,因为连大便纸都是有花纹的。之后我们在一间有着落地玻璃的小厅里坐下,大海就在眼前,乌云突驶,狂风把海浪高高卷起,一次又一次地正面扑过来,正所谓气势恢宏。而室内的窗帘纹丝不动。
  没坐一会儿,就听见兰儿在叫,是洪婶来了。我们下楼到兰儿的屋厅里,正好看到洪婶从一只黑色的塑料袋往外掏东西,看到我她有点意外,但她只迟疑了一秒钟,就又继续往外掏,她掏出螃蟹、蚌、虾,还有羊下水,很不少呢,足有半口袋。她边掏边说:“他们也吃不完,都要扔的”。
  忽然靠窗的床上坐起个孩子,刚睡醒,洪婶正要抱他,只听“哟”的一声,她发现孩子额头上鼓了个包。兰儿说是在幼儿园,老师不小心推倒了他,撞的。洪婶立即厉害起来,要兰儿明天就去找老师,兰儿说算了,洪婶表示绝不能算,不能受人欺负。她跟孩子说:“妈妈不去,姥姥就去,姥姥谁都不怕”。我替她想,如果她不刁蛮泼辣一点,又如何在陌生复杂的环境下活得顺畅呢。
  要离开山庄的前一天,我到各处转了一圈,见了狗拍狗,见了人拍人,黑狗黄狗和白狗都照了相,照了鸡和鹅,又照老洪的菜地,菜籽总算点下去,还冒了一点头,一兜一兜的。老洪说,到明年我再来,这菜地就会有吃不完的新鲜菜,白菜萝卜扁豆土豆,“样样都有”。
  老洪站在菜地旁边,冲已跨上围沿的我挥手喊道:“明年来啊!明年见啊”!
  因为要走,晚上有些睡不着,想起洪三三,我总是要想到“人民”这个字眼。我再次觉得它是那样简单辽阔。我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字眼,它使我开朗、乐观、安宁、健康,有充实的在世感。
  洪三三、洪兰儿,老洪和小刘,他们还不够,洪婶小肖李姐兰儿厨师司机,还有呼兰的二类苗和青儿,再加上三蔫,等等,还不够,我决定把大连和呼兰河,山庄和狩猎场,山庄里的黑狗黄狗和白狗,鸡鹅和菜地,山上的树路边的石头和山那边的大海,通通看成是人民。我乐意看到,在这样一种奇怪的定义中,人民和天地万物连在一起,从而变得更加广大辽阔。
  各种想法飞快地掠过,我越来越没有睡意,关于人民的思量使我有些忧郁。
  我自己是否是当代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呢?什么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有没有所谓真正的生活?我时常有悬空感、游离感,我是因为害怕孤独和寒冷,从而想在人民那里寻找温暖和找到某种特殊的真理吗?
  在一团乱麻中我听到自己在问:我是谁呢?我向来认为,人民是与文化阶层相对的一种广大的力量,在它那里存在着知识阶层丢失了的健康和野性。而我不过是一个夹生的、仍在途中的文化人,并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那种时代的良心,在精神上揭竿而起的优秀人物。我是一个微弱的人,向往真理,相信生活的意义,不愿意让自己虚无,既向真正的知识分子致敬,也向人民致敬。
  天快亮的时候我沉沉地睡了一觉。早上醒来已是七点多,天大亮了。
  等车的时候我又跟洪三三说明年我还来,她迟疑片刻,说她到冬天就要走了,她哥哥年底要结婚,哥哥身体不好,一直在呼兰,好不容易说了亲,这是全家的头等大事,爸爸妈妈都要回去,再也不会来了。她觉得在山庄没有意思,学不到技术,她想学做面点,有了手艺将来到哈尔滨去。总之明年这时候她肯定不在山庄了,在哪儿她也不知道。她拨开石凳旁边的草,摘下几只小西红柿给我,说这是原先一个什么姨种的,人走了,西红柿长得还挺旺。
  有一点意外。
  我怀着落空感上了车,冲洪三三挥了挥手。车慢慢开到快拐弯的地方我回过头来,看见三三早已转过身去,正和小刘嘻闹,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拣了一叉树枝,正往小刘头上扫,小刘用手挡着,往前猛蹉了几步。他们一前一后背着我,那只守大门的白狗跟在他们身后。他们走在斜坡上。夜里下过大雨,无数道水流从坡上漫下来,太阳照在坡面上,像是一地细碎的金箔铺在他们的脚下,他们走在这闪烁不定的亮光中,一眨眼就看不见了。天是少有的高而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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