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月二十三日晚上,哥哥的幼子永和来长途电话,告诉我说:星期天夜里父亲突然接连咳嗽,气喘不止;当夜住进北京医院,经过各种种检查,会诊的结论是:肺炎引起了新的心肌梗塞(1967年父亲患过一次心肌梗塞)。院方发出了病危通知。我买了25日的夜班机票飞往北京;第二天上午就去北京医院。
父亲晚年极其消瘦,躺在老大一张床上,白褥子白被盖,身躯仿佛剩不多少了。他看见我并不感到意外(院方没有告诉他病情的严重),微微抬起正在输液的右手,伸出大拇指对我屈了屈,表示知道我到了。我见他这等疲倦,不再多说什么,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默默注视着床前心率监测器屏幕上,延续不断的绿色波纹。
有一个多星期,父亲的心率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正常;从1978年第一次因胆结石动手术以后,父亲相继闯过了好几个生死的关口,于是全家坚定了这一次将也能闯了过去的信念。不料随即起了变化,虽然心率尚属平稳,然而跳动的速度却上升到每分钟一百二三十次;检查的结果表明,刚进院时的肺炎和心肌梗塞都得到了控制,然而从外表看来,体力却一天更比一天衰弱,以至要想翻身、喝水,或是大小便,都不呼唤了,只是稍稍做一做手势。一天里他很少睁开眼睛,人家只当他在睡觉,其实并没有睡着,或者没有睡沉,一会儿气喘了,一会儿又咳嗽了。气喘连连,实在吃力,咳嗽也极其劳累,往往要咳十几二十来下,才能把已经堵在喉咙口的一口痰咳出来,可是刚咳出一口,另一口痰却又到了喉咙口,叫人看着恨不能替他喘,帮他咳。每经过这样一番折腾,父亲总自言自语祈求似的轻声说:“睡觉。”给他用了药和吃了早中晚餐以后,也常常轻声祈求说:“睡觉。”听日夜陪伴在身边的兀真(哥哥的长媳,任父亲的生活秘书)和天天都去陪夜的永和讲,父亲分别和他们两个说过:“我要死在这张床上了。”然而,却始终不曾跟哥哥和其它人说过这一类话。
2月15日早晨,永和从医院回家,报告说:“昨天后半夜,是爷爷这次住院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了。”后来我去医院,主任大夫来查病房,都只为看他均匀地打着鼾,睡得那么沉,没有惊动他。上午十一点多钟,主任大夫又一次到病房来,见父亲还在睡,说:“得把叶老喊醒了。”护士喊了几声,兀真又凑在他左耳上大声地喊“爷爷!”我正想:父亲好容易盼得一个好觉,就让他睡吧!却见主任大夫神色紧张地把神经科大夫请来了。这时候,除了用电筒照眼睛还有反应以外,用小榔头敲打手脚关节,掐眉心,父亲都没有知觉了。经会诊断定:
父亲进入了昏迷状态。
这昏迷状态持续到16日清晨,7点50分左右,父亲的心率突然忽快忽慢,哥哥和我接到电话赶去医院,只见大夫正在给父亲施行人工呼吸,心率监测器屏幕上还有一个摇曳的绿色光点,不一会儿,那绿色光点也熄灭了。
在悲痛的同时我又想:对于父亲来说,这未始不是一种解脱。作为子女,我未能为他减轻晚年的寂寞,未能与他分担生病的痛革,只有和哥哥姐姐共同编成他已经出了四卷的文集,寄托对父亲的思念。更盼望有朝一日,我们的财政经济状况,我们的党风和社会风气真正得到了基本的好转。我也好在家祭的时候告知父亲,这将会给他莫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