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佳赶回部队的第三天,野战医院就接到撤编的预备命令。这一天,院里来了不少首长,黄部长也到野战医院来了。下午,黄部长听完汇报,他特地请医院政委安排吕佳来见他。政委一听部长要见一个护士,他顿时疑惑了,走出会议室,正巧碰见黄部长的秘书,他探问了缘由,才知黄部长和吕佳公公是老战友。政委很是吃惊,他问秘书:“首长怎么不早说啊?吕佳转业的命令已经签发了,这可怎么办?”
“等部长和她谈过话再说吧。”
政委也只好点点头。秘书走后,政委还是摸不着头脑,他思量来思量去,亲自给干部科打电话,让干部科暂时不要宣布吕佳的转业命令。等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政委没见部长有什么指示,他犹豫了老半天,几次想拿起电话问问秘书,但又觉得不妥,想来想去,还是亲自去找部长。政委原先是黄部长带过的兵,部长很器重他,而此时他却进退两难,弄不清黄部长意图。到了黄部长住处,政委开门见山斗胆地问:“老首长啊,您是卖的什么药啊?吕佳是你老战友的儿媳,您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哎!我这个老战友啊,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牛棚里,真叫人痛心啊!”
“这事都怪我,我,”政委听部长一说,他感到自己像犯了大错一样,吞吞吐吐地说:“哎!记得张院长前些时候跟我说过吕佳,说是您批了她的假,这事我也没多想,这一忙,哎!那您看现在怎么决定?”
“我说你这个当政委的,还是念经的?你带的是部队还是还乡团?你们怎么决定就怎么下达命令好了。我跟孩子聊聊,你们当什么了?去,该怎么下命令就怎么下。”
“是。不过,老首长啊,你可有什么要安排的就跟我说,这也不违反什么政策。先头我也给干部科打电话了,让他们暂缓一下。”
“行了行了。哎!这孩子原本想能调回南京去的,既然你们已经研究决定了,命令是不能改的,不然还叫什么部队嘛。”
“是。”政委嘴上应道,但心里觉得命令还没有下达,机会还有。他递给部长一支烟:“老首长啊,您别怪我,不是我不执行您的命令。要不我再让干部科调整一下名单,你看如何?”黄部长看了一眼政委,他见部长没有说话,又补充说:“老首长啊,我是你带出来的兵,我知道你从不给我们这些部下添麻烦。不过,这事还卡在当口上,命令还没正式下达,还有补救的办法。说实话,最初也没讨论过吕佳同志转业的事,是想留下来的同志比较多,哎!打招呼的人也多,后来考虑到吕佳即使转业也能回地方分配工作,还在大城市,才这么决定的,我也为难啊。”
“好了,不要再反复了。这是军队,不是论关系的地方,吕佳她会服从命令的。你们啊,怎么不好好研究部队的需要,搞起论关系来了?”
“老首长啊,你也批准我转业了吧。我也弄不明白,精简部队怎么也弄成该精简的没精简,不该精简的都精简了。哎!不说了,你给我下个命令吧。”
黄部长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执行命令吧,吕佳也会理解的。”说完,黄部长丢下烟卷又补充道:“你去告诉一下吕佳,晚上让她来我这吃饭,还是我来说吧。”
第二天早上十点,野战医院的全体官兵整齐列队在大操场上。随着撤编命令的一声下达,每个军人都变得沉默无言,整个营区一下充满了凝重而悲壮的气氛。五天后,战友们开始分批离开部队。然而,每走一批,他们还是依然早起,和往常一样列队出操、喊着口令、打扫卫生,他们含着眼泪把营院打扫了一遍又一遍,把窗子擦了又擦。战友们把褪色的军被整了又整,仍然向接受内务检查一样,一丝不苟。虽说在这山沟沟里呆的寂寞艰苦,一但真的要离开了,人们的心里却总也捋不平难舍的纠结。吕佳和战友们离开部队的那天,小站上,她们依然排着出征的队列,面向大山,敬了最后一个军礼。火车上下,车窗里外,战友们说着离别的话语,拉着久久不肯松开的双手,拥抱着汗水凝结的情谊。此时此刻,军人们一下变得如此脆弱,唯一可以表达情感的只有眼泪,那离别伤痛的哭声变得呜咽、哽咽。
转业回到南京的吕佳,第一件事就是给战友写信,一封一封,她写了厚厚一叠。一晃,两三个月过去了,她反而有一种无所事事的感觉,那种企盼已久的相夫教子的生活,一下又让她又感到无味。不过,她转业回来了,楚宁确实也轻松了许多。一天下午,楚宁正在课堂上上课,忽然藏在包里的手机响了。自打吴乐宝送了他手机,楚宁还没用过这部电话,他不用猜想就知道肯定是吴乐宝打来的,一接电话,果然是他。楚宁跑出教室,闪到一个旮旯的地方:“我在上课,有什么事啊?”
“什么什么事啊?上课了不起啊?刚给你打第一个电话,你就不耐烦啦?”
“噢,好好好,你快说,什么事?”
“几点下课?”
“快了,什么事?”
“有一个朋友请你看一张画。”
“什么时间?”
“四点左右,可以吗?”
“好,知道了,我下了课就去。”
说到这手机,这玩意儿刚进入大陆的时候,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大哥大”。这称呼像是帮会头目似地,而手持“大哥大”的人,几乎也多是走南闯北的老板。吴乐宝送了一部手机给楚宁,他自然是不敢明目张胆的用,生怕给人看见误认为他发了横财。
下午四点左右,楚宁去了约定的酒店,他走进二楼回廊茶座,见吴乐宝在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喝茶,他便走了过去。吴乐宝介绍过后,那人给楚宁递上一张名片,他扫了一眼金灿灿的名片,知道此人姓顾,职务是副总,至于是副总裁还是副的什么职位,名片上没有注脚。顾老板热情地请楚宁坐,他操着半生不熟的广东腔:“楚先生,你喝点什么啦?”
楚宁摆摆手,他坐下问吴乐宝:“什么画?”
“顾老板的一个朋友,手里有一张画想出手,他准备送领导的,想拿,但吃不大准,请你过来看看。”
“哦,顾老板,你喜欢收藏字画?”
“不是啦,有个领导喜欢收藏字画,我找他办事,只好花钱买了送给他啦。”顾老板直言不讳地告诉楚宁,随即又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楚宁:“帮帮忙啦!跟你说实话吧,我对字画没有研究,是个门外汉啦,所以让吴总请您来过过眼啦。”
楚宁知道信封里是给他的车马费,他也没客气:“我看看可以,但我不是这方面的权威噢。”
“什么权威啦,有好几个权威都让我栽了。”顾老板苦笑着。
“噢,看走眼了?交学费啦。”
“是啊,这学费也太高啦。”顾老板做着手势,继续说:“栽大了,差不多栽了我一辆宝马车啦。”
“这么多啊,看来是栽大了,”接着,楚宁笑了笑问:“画呢?”
顾老板用手往楼上指了指说:“马上来啦,我朋友在这酒店有长包房啦,等他电话,我们就上去看啦。”
楚宁被顾老板半生不熟的广东腔弄得特别不舒服,他认定这老板肯定是个假老广。三人无语了好半天,大眼瞪小眼的没了话,但又不能干等着,楚宁只好又闲扯着问:“顾老板哪里人啊?”
“老家就是你们江苏的啦。”顾老板的回答让楚宁哭笑不得。
吴乐宝一听顾老板是江苏人,鼻子差一点都要气歪了。他认识顾老板也有一些日子了,今天他才知道他是个假老广。吴乐宝眼睛一转,故意地问:“顾老板是江苏哪里人啊?”
“江苏北部的啦,好多年没回去了,又不知道家乡现在发展的怎么样啦?”顾老板全然像漂泊一生的海外游子,深情地关心着家乡的变化。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从头到脚收拾的板板正正,特别是他无名指上的那枚大头戒指,厚厚方方的,给人看了就有一种想剁他手的冲动。
楚宁知道顾老板所说江苏北部的意思,他了解这种人的心里,也明了这位仁兄的面子里子。他觉得坐在这无聊,只得跟顾老板闲聊,他岔开吴乐宝的话题:“顾老板在广东哪里发财啊?在外面呆了不少年了吧?”
“我不在广东啊,在深圳做啦。”
楚宁一听,气的鼻子更是不通,眼前这个顾老板十足是个蹩脚骗子,他把广东和深圳的关系都没弄清,就出来骗了。心想,眼前的顾老板也能糊弄人,简直是个不打草稿的牛屁筒子,不仅没个一句实话,而且还虚伪十足。怎么办呢?他既然胡话连天,也就不必认真了。楚宁故意地问:“听吴总说,你是个大老板啊,在香港、广东都有公司?”
吴乐宝一听,知道楚宁开始说故事给顾老板钻了,也就没插话。只听顾老板客气地说:“过奖啦,过奖啦,做点小买卖啦。”吴乐宝见状,心想这个笨佬,不要把牛吹炸了哟。
“小买卖可了不得啊,一度电才一毛一分钱,看起来小买卖吧?其实是大买卖,不然也不会叫电老虎哟。”楚宁绘声绘色地板着指头,一笔一笔的算给顾老板听,他那胡乱的调侃让顾老板听的是云里雾里的。
楚宁绕了一圈,似乎把自己都绕进去了,也没说明白。顾老板却打断他的话说:“我做的小买卖比这个大啦,他一度电才赚几分钱啊,我一个工程就赚几百万啦。”顾老板刚说到这,他的手机响了。他咋咋呼呼地接完电话,不紧不慢地起身说:“我朋友到房间啦,请我们上去看看啦。”说完,顾老板领着楚宁和吴乐宝上了楼。进了房间,楚宁见里面有两个小姐躺在床上看电视,就拉了一下吴乐宝退了出来。顾老板说:“没关系啦。”他一边说着,一边和房间里的男人说了几句,两个小姐还是没有回避的意思,只是从床上爬起来,挪到窗前看风景去了。顾老板请楚宁和吴乐宝进了房间,他没有介绍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只是接过那个男人递给他的黑色画筒,打开画筒取出一卷画轴。
画还没打开,楚宁一眼就认出了这张画,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顾老板把画轴放在床上,徐徐展开。楚宁的心头一阵刺痛,手明显有些颤抖,他心不在焉地看了这张画问:“哪弄来的?”
“家藏的。”那个男人说。
楚宁装模作样的又看了看画:“多少钱?”
那个男人没有说话。顾老板向楚宁伸出三个指头说:“这个数啦。”
楚宁没有说话,他微微的点了点头。那个男人见楚宁老不说话,就对顾老板说:“要不要,明天给个回话。”说完他就把画卷了起来。
随后,三人出了房间,顾老板问楚宁:“怎么样啦,能买吗?”他那先前半生不熟的广东腔一下变成了苏北普通话。
楚宁没有心思再跟他侃,他要迅速编造一套暂缓这张画交易的理由,他想了想:“我不敢确定这张画的真伪,你再找其他行家看看吧。不过,三万这个价也高了点。”
“价格还可以再谈,只要画是真的就行。”顾老板说完,他示意吴乐宝找个饭店坐下来聊聊,楚宁推辞了。
他们一起走出酒店,顾老板与他们分手后,吴乐宝问楚宁:“你今天怎么了?好像看出什么来?”楚宁一言不发,他思想在激烈的斗争,他不知道能不能把这张画的隐情告诉吴乐宝。如果说了,事情肯定会复杂起来,甚至还会激起朋友之间的矛盾。如果不说,吴乐宝肯定要追问,他知道他的脾气,肯定会认为不把他当兄弟。
“到底怎么啦?”吴乐宝加重了语气问。
楚宁没法子回避了,他绕了一个弯子问:“你能不能先把这张画收下来?”
“什么意思?”
“我问你能不能?”楚宁心里乱糟糟的,他咄咄逼人的追问。
“你疯了,三万块钱买一张纸玩啊?”吴乐宝不可理解,他感到楚宁瞒着什么,就瞪着眼再次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不能告诉我啊?”吴乐宝几乎是在训斥楚宁。
楚宁的心情坏极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张画。他一言不发,穿过马路站在一棵梧桐树下,重重地踢了一脚路边的梧桐树:“妈的,这年头能让我相信谁啊!”
“相信我啊。”吴乐宝狠狠地说。
“兄弟,不是不相信你。我送他画可不是让他卖的,要卖我不会卖啊。”楚宁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木头木脑地说。
吴乐宝似乎听懂了楚宁的话,他抓住楚宁的臂膀:“刚才看的那幅画,是不是你送给郑凡的那幅?”
楚宁皱着眉,低头不语。吴乐宝见楚宁不说话,知道自己猜对了。他递上一支烟给楚宁,楚宁摆了摆手。吴乐宝说:“我不懂什么艺术价值,不好乱说。不过我要骂你,你非要信他,你爸是老厂长,高级知识分子,还是过江的干部,你妈完全可以到厂里闹,问问这帮鸟人,凭什么不给你们家落实政策。”吴乐宝点了香烟,接着又追问道:“我不懂,你要什么破面子?你看看大修厂那些能闹的,为了房子打厂长书记的有,把家具搬到厂门口的有,还有抢房子的,浇汽油寻死的,哪个不都拿到房子了,也就你们家,忍气吞声的到现在才还两间破房子,这只能怪你胆小怕事。”
“好了好了,我不是心疼这张画,是觉得他在亵渎,心里特别难受。”
“亵渎?什么是亵渎?就亵渎你了,你又能怎么样?这个鸟厂,那帮鸟人,只要你上头有人,歪头呆子进去都能安排到工会拉小提琴,羊儿疯进去都能安排当指挥,你还有什么可跟他们玩的?算了吧,都是你要面子给害的,怪不了别人。”吴乐宝愤恨地用手指着大修厂的方向骂道。
听了吴乐宝的骂,楚宁却哈哈大笑起来,他连声喝彩:“骂得精彩,骂得形象,骂得准确。兄弟啊,这又何止是大修厂哦,祖国处处如此也。”楚宁摇摇头,他无奈的叹气,只得笑骂。这真是一个连裆裤的社会,那阳光下的勾心斗角无处不在,懦弱与好胜的各种矛盾交织着,自大吝啬的各种防备心态渗透在每个角落。
“别想了,告诉我这张画大概值多少钱?”吴乐宝问。
“现在估计的话,在香港拍卖要有五万左右吧。”楚宁估量了一下。
“我看你真有毛病,有这个价不能把画卖了买房?犯得着求爹爹拜奶奶的捧着他们?”吴乐宝被气晕了,他责问楚宁。楚宁没有解释。他不可能卖画买房,如果这样做,他会感到对自己老师赠给的画是一种亵渎。他可以把画送给喜欢画的人,但他不可能卖画求生。吴乐宝见楚宁沉默着,他更是恼火:“你去告他们,揭发这帮乌龟王八蛋受贿。”
“人家也没从我手上抢,我告谁啊?告郑凡?可能吗?”楚宁把手一摊:“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什么爱好收藏,都是爱他妈的钱,都是为有权人装他妈的门面,”楚宁火了,他想掐死这帮鸟人,但又无奈至极:“要是真的爱好也罢,自己花钱玩啊,又不肯花钱,还以不要钱为荣,简直把这鸟书画当软黄金了。”
“他奶奶的,难怪这帮乌龟王八蛋都想做官呢,改天等我做了官,也给你弄个官做做。”吴乐宝逗乐着说。
“就这么定了,我等着噢。”哈哈哈,楚宁无奈地笑着。两人卸了气,自乐的骂了一通,各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