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作永远是乡下人的主题,就像爱情永远是人类的主题。这样听起来好像乡下人有着两个主题,而事实上只有一个,那就是耕作,饭都吃不饱怎么会有心思去琢磨爱情的滋味呢!在乡下的老人眼里,爱情就是鸦片,他们没有尝试过,也绝对不让年轻人受害;而在年轻人那里,爱情纵有千般诱惑,也是提起来就羞得脸红的事情,好像爱情总离不开一个“偷”字。而且,我从中发现了一个逃脱不掉的轮回———当你年轻时,你总是感到爱情的诱惑,只是在老人的看管之下无从染指;而当你年老时,你又将爱情看作鸦片,拼着性命地去“保护”年轻的一代! 其实,乡下的夫妻若真有所谓的爱,那肯定不是一个像糖块儿那样的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独立存在,而是把爱的糖分都溶解在日常生活的水里了,也只有在日常生活中去慢慢地品味。只有那种畸形的说不清是不是爱情的爱情,很像老鼠,白天难以发觉,待到天黑才蠢蠢欲动。比如,一位男子会在月光下“偶然”碰见不是自己老婆的心上人,便若无其事地甩出一句“你老公不在家,今晚给我做点好吃的呗”,反正月光下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仿佛那句话不是给眼前的女人,而是给天上的月亮听的。女人也不甘示弱,无论心里喜欢不喜欢,都会回敬一句:“来吧,我家有老鼠药!”柔软的心肠往往打扮成毒辣的暗语。
不过,他们的对话旁人谁也听不见。那田间的水车声、耕牛的吆喝声、麦场的连枷声、筑堤的夯声响成一片,它们各说各的故事,谁也不听谁的,在恬淡的月色下构成了奇特的语言体系。于是我又想起时常沉思时,脑海里突然闪烁的一缕莫名的颜色或气味,待我追忆良久,原来竟是儿时常见的禾苗、松树、槐花、油菜,或是山芋、荞麦、薄荷叶什么的,她们竟学蒲松龄笔下的狐狸,调皮地从我半敞的窗户里爬进来,给我做个鬼脸,然后就消失了。现在,我要以一个书生的名义宣告,那些月色下忙碌的片片声响,那些脑海中闪烁的缕缕颜色和气味,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语言,并且坚信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人都能听懂,就连花草树木甚至流水、泥土和石头自身也能听懂,而我们的书本,相形之下简直就是在鹦鹉学舌!
此外,我已经注意到,世界的语言不仅仅常常表现为声响、颜色或气味这些实有的现象,而且有时竟表现为说不清道不白的看似虚无然而又能产生巨大影响的某种存在。比如小表爷家门口的那棵百年以上的大枣树,它不仅把这个小村庄的形象成倍地提高了,以至于闻名于方圆数十里的范围。村子里的很多故事,都发生在那棵大枣树下,它所具有的天然的巨大气场,是村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
我最喜欢大枣树下那秋天的夜晚,说书的瘸子一阵鼓响,便把村民们击回唐朝。撩拨开他那一层层重复咏叹的腔调,活生生战马驰骋、人物如梭、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并在他一瘸一拐的架势里显得无比悲壮! 那夜的风,吹着唐朝;那夜的月,照着唐朝;就连那夜的村庄,也酷似唐朝! 长安不远,李世民不远,琵琶羌笛不远,李白杜甫不远。历史,往往就隔着说书人的那一阵鼓响,所以轮番反复也就正常,昨天杨庄,今天李庄,明天朱庄,就像一个朝代接着一个朝代,其实腔调几乎完全一样!
村里那头劳作多年的老牛倒下了。第二年,这棵上百年的大枣树也倒下了。虽然不是同时发生的,但它们倒下的画面总是交叠在一起,给这个村庄平添了几分血腥与沉重的悲哀。隐隐约约,我又记起父亲常常讲述的戴名世被康熙皇帝砍头的故事。那晚,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大枣树倒地时发出的那粗大而苍老的叹息声,像一块石头投进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和那崭新的裸露的年轮交汇着、扩张着,村庄的空气久久不能平静。从此,这个小村子就矮了大半截。而小表叔则手里拿着大锯,站在月光下,微笑着,满头是汗,形象倒显得高大起来!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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