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染向兴安岭

更新: 2018-04-05 02:37:20

  一


  若问,大兴安岭给你的第一个印象是什么?我立刻回答:绿,松石绿。绿是眉眸,绿是胸臆,甚至绿是骨骼抑或灵魂了。


  有歌唱:“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说高,大兴安岭其实并不算高,而现在的森林里,也不仅仅居住着鄂伦春一族。她像是一只绿色摇篮,摇了千年,摇了万载,摇育出各族儿女,各色动物和植物的群落。要说,秋色已染大兴安岭,是指秋风而言的。八月,林风萧萧,像一杆彩色的笔,一挥而就。然而,眼下的大兴安岭,除了一些草棵早早地白了少年头之外,再无衰败的景象。达子香(兴安杜鹃),倒是谢幕去了。可是她的体香仍然回绕于落叶松、樟子松、白桦、柞木以及水柳们的梦境里。想起达子香,就想起兴安岭。想起兴安岭,就迢遥千里,来寻觅那些遗韵和沉香了。


  


  阿尔山,就是遗韵与沉香的藏身之处。阿尔山,蒙古语,即圣露之意。往日这里一片萧疏,并不繁华。只有温泉是天造地设的灵物,月月年年喷溅不息。有传说,鹿也好,人也罢,一旦有了伤情和疾患,便来这里洗浴。一经洗浴,便康复如初。民间有一传说,说孩儿的伤残处,慈母泪一旦滴入,仅仅一滴,也能使病患痊愈。如此推测,这阿尔山温泉,也一定是我远祖母之热泪一滴了。


  阿尔山,盈目尽是嫩绿和娇青。也不知为什么,她仿佛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挂和惦念。今宵的她,盛装迎我。红顶和蓝顶白楼,与异花奇草一起,亮丽于街道,相映而成趣。而我早已注意到,连这一弯如梳山月,也来悬于头顶,是来梳理我们的杂念和倦意的吗?主人盛意且心细,掌灯时分,就引我们去温泉洗浴。浴室,明亮宽大而水汽氤氲。水,最为真实。我们来沐浴,我们也来朝觐。对于我们,体屑和污垢还在其次,最令人窒息的是那一层又一层的伪装。沐浴,是独白,也是一种醒魂的过程。


  


  石塘林,在大兴安岭,多处可见。他们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且毫无生机。可是有一种植物,叫做平珠藓的,偏偏来贴石而生,且心甘情愿。还有达子香,也爱在石塘林里开花,妩媚而情深,从不嫌弃火山石之丑陋与可怖。如此大的丑与美的反差,使我遽然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面容扭曲,但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和极具野性美的吉卜赛女郎爱斯梅拉达。这里,还有一种小动物,声音像鸟叫。起初,我还以为,鸟们在高枝上谈情说爱呢。可是,这物件,模样像鼠又像兔,俗称鼠兔,而非鸟类。听着听着,我突然有些心酸起来。鼠兔们在这样一片衰败的环境里累月积年地坚持,实属不易。它们渴望绿柳清波、白云蓝天,是情理之中的事。


  离开石塘林再上路,长空澄碧如洗,大野豪气四溢。性能极佳的越野车在天然的林间路上行速如羚,跳跃而行。颠簸是难免的,燕祥兄且哲人般地说:“其实,颠簸是一种极佳的按摩过程,何况,它还能激活你的灵感。”此言极是。右下方,有一条蜿蜒之水流向远方。那就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发祥之水——哈拉哈河。她源自达尔滨湖,阅尽天地之盛衰,是历史的见证者。她一路紧随着我们,忽左忽右,弯弯绕绕,不肯离去。朦胧睡意中我感到,那水流,正流入我的肺腑、大脑以及灵魂。而后,它往北一拐,便流向蒙古国,又急速回头,就这样绕了一圈又一圈,像一位寻梦的老妇人。最后,她缓缓流入碧波万顷的贝尔湖,吟出一阕词。我摘一些蓝色小野花,轻轻投入于她的波心。虔诚所致,该有些感应吧。哦,我的哈拉哈河。


  四


  日近午而风习习,山野空寂。胯下之骑一停蹄,便到了达尔滨湖罗国家森林公园。罗,为鄂温克语,即湖水。蓝色锦缎般的湖水,即刻在眼下舒展开来。冥想之中,仿佛有一位长髯老者,在以木火温酒,红泥小炉滋滋有声,有一份禅意在里边。诗人燕祥立于水边,像一株红柳,似在谛听天籁。他稀疏的额发,随风而扬,颇有几份意蕴。不远处,忠实愕然大叫:“想不到啊,兴安岭这地方原来还藏有这等美妙的一方湖水。”然后叉开双腿,两手抱胸,任思绪自由飞翔。若说,从他的《白鹿原》到达尔滨湖罗,是一个情思跌宕的漫长里程的话,也只有他那一支智慧之笔才能缩短这一距离吧。


  湖的北边,就是神指峡。既然为峡,就必有如刀切的两岸峭壁。不同的是,峡间则荡有一条急湍的水流——毕拉河。林工集团刘部长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毕拉河流速急切,水深莫测,然而90余斤重的哲罗鱼,偏偏又藏于其间,自得其乐。这里的细鳞鱼,又是稀有品种,身价惊人。而那狗鱼,则常常混杂其中,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也让人发笑。举目,毕拉河从高空飞斜而下,一泻千里。有诗云:“黄河远上白云间”,而眼前的毕拉河,也是不是源于那一片岭上白云的呢?从远水,有一只白鸥翩然而来,鸣声清丽而苍远,为谁而歌呢?为什么而歌呢?窃以为,人只有在大自然温暖的怀抱里,才算作是人。刚才的游船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些陶醉,同着湖草一起摇摆,兴致甚好。假如在这样美妙的明山秀水之中,变成一株水草,是不是也很惬意,很自我呢?


  五


  这里,是一片幸存下来的原始森林,它属于乌尔其汗林管局管辖。车窗外细雨蒙蒙,森林如梦似幻。入云的高松,松龄都在120岁上下,腰板笔挺地在傲视穹苍。树上端都是雾,似一群狸猫,在蹑脚而行。说树的上端是天堂,下端是凡间,也无不可,给人的视觉就是如此。说它是一篇童话,也非夸张。老林中的树木,有生也有死。生与死的演示,在这里,一目了然。小树,昂扬出世,兴致勃发。老树,颓然倒地,然不离其群。枕着香草,在做永恒之梦。几十层楼房高的树身被死亡吞食了,然而我读出了它们生前的誓言,是为这地球,去生、去死。还有杜香,是一种很特别的草,法国人买了去制造香水,而我们自己则有些对不住杜香了。你看,它在脚下蠕蠕爬动,如一片绿雾,许是它的离情别绪呢。


  诗人徐刚有一篇《伐木者醒来》的文字,如今的大兴安岭,如他所言,伐木者变成了造林人,绿树正向每一个裸露之地行进。目前,林业工人的生活是有些困难的,但从发展的眼光来看,也还值得。只要决策者们运筹帷幄,拿出好的政策,困难是可以得到解决的。大兴安岭,无疑是一块风水宝地。它是一个古老山脉,六亿年前的兴安大地槽区,受第三纪时期喜马拉雅山脉褶皱运动影响,蒙古高原逐渐上升、松嫩平原相对下降,就形成了目前西高东低的梯状山地。森林,乃地球之肺。大兴安岭,当然也是。维熙、燕祥、忠实、扎拉嘎胡诸兄都是社会贤达,人间良知,对此当然早有极深极透的悟性。一路之上,他们有求必应,墨染兴安大地,规劝同胞,爱护生态,其情可感可叹。


  大兴安岭,浩大无边,绿意无限。在几天的行色匆匆之后,我们仅仅留下了几行淡淡的脚印。而呼伦贝尔大草原,在远方召唤着我们。大兴安岭,该说再见了!但我记住了你的金雕和小飞鼠,达子香和飞龙。留诗云:“岭上月牙/孤悬在天涯/何其难舍的泪洒/也许还会再来吧/游魂或者躯体/也许还会再来吧/来模仿达子香芬芳的潇洒/再见,远族的哈拉哈/我记住了你亘古的浪花”。(查干)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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