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班”至今还是鲁中和滨海一带青年妇女的代称。生了女孩,叫生了个“识字班” ,年龄大的叫“大识字班” ,年龄小的叫“小识字班” ,娶媳妇叫“娶识字班” ,谁家媳妇漂亮,就是“娶了个俊识字班” 。
实际上它开始是青年妇女的学习组织,就是在抗日小学中午放学的那个空档里,青年妇女去学文化的午校。后来便自然而然成了青年妇女的团体名称,像胶东的青妇队,鲁南的姊妹团。解放区各种群众团体的兴起,表现人民翻身求解放的政治热情,是几千年来没有的新气象。青年妇女识字班,自然成为各团体中最活跃最有光彩的部分,从她们身上充分表现出受苦的人们在冲出牢笼后的精神状态。
每逢开村民会,各群众团体比赛唱歌,识字班与儿童团总是互不相让的对手。
“识字班,来一个! ”“儿童团,来一个! ”
斗不过时,只有唱起来。
唱罢,别的团体趁机进攻:“好不好?好!妙不妙?妙!再来一个要不要?要! ”接着全场一起加油:“识字班,再来一个!识字班,再来一个! ”
在四面围攻中,她们只有再唱。她们也想唱,心中的欢乐,像揣着一只春天的小鸟儿,表达心声,唯有唱歌。
“大娘大嫂子大姐呀,咱们组织起来呀,参加了妇救会,替咱们申冤诉苦呀咳……”
“桃红柳绿风光好,三八来到了,妇女们要记牢,打大鼓,把锣敲,齐把会场到……”
这清脆、嘹亮的歌声,至今仍在人们耳边萦绕。一切新事物都是脆弱的,像那青青的禾苗,在风雨中,在茁壮成长的趋势下,也有一些很轻易地枯倒了,夭折了。但那闪光的一瞬,在记忆中是永存的。那是新生后农村女性历史上的一次黄金时代。
中午那一会儿的学习,开始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都要有人挨门挨户地动员,其难度仅次于动员中年妇女放脚。村干部领着妇女干部,妇女干部拽上小学里的大儿童们配合着,形象生动地讲述着道理,说服那些几乎从没见过世面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走出家门。有的本人通了家庭不通,有的家庭想开了本人怵头,有的动员来又走了,大方的牵着羞羞答答的,在各种外因的推动下,勇气在一丝一丝地增加着。
这么多姑娘、媳妇突然走出家门,也给予人们一个观赏、品评的机会。人们好像第一次发现了女性的美丽。
一位开明的私塾先生领着名叫玉兰的女儿来了。姑娘迈着酷似父亲的步伐,摇摆着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眼神里显示出不同于一般姑娘的开通。人们惊讶地赞叹着:
“哟!是谁家的闺女呀? ”
“可不是,哪庄来走亲戚的,在大地方上学的洋学生? ”
“那不是她爷领着!玉兰是人家的大名嗬! ”
“噢!是老师家的三妮儿!我说玉兰哎,跟你爷上识字班去呀? ”
“嗯! ”玉兰转身一笑,答应着。一个嗯字,有多少勇敢与自信,又是怎样的新颖动听!
在新走出家门的一群中,引人注目的又是她们的干部们。先是能说会道泼辣能干的被推上来,继而那美丽、聪明、开通、大方的被选上来,最后是既讲究模样,又不完全讲究模样,有全面组织才能,又受人赞扬的干得为最长久。因此,青年妇女干部们,在一茬茬交替着,更换着,总是与政治上、生活上的沉沉浮浮联系着。
有的由于一步走上歧路,而永远地落伍了。有一个贫农家的女儿,很有工作能力,能唱歌,会演戏,送参军她领着呼口号:“学习姚大娘,送儿上战场!学习韩淑芬,送郎去参军! ”呼高兴时,竟直呼:“送郎送郎! ”她自己的“郎”没能送出来,却被敌人裹胁去当了还乡团,她随去了。人们便很快将她遗忘了。一切美好也便成了不再回复的历史。
还有一个有名的俏闺女,工作也是泼辣能干,唱歌嗓子最高,一条大辫子拖到腿弯,有独特的美丽。一位脱产干部爱上了她。她也想出去工作,但家庭不让。无奈只有改变了主意,发展了与村上一位青年干部的爱情。脱产干部情深,村上青年意切,一时竟出现了“争”的局面。姑娘在矛盾中不知所措,自家屋里同脱产干部旧情难舍,邻家大槛上同村上青年许诺终身。在旧风俗仍占统治地位的农村,人们常常是违心地支持旧观念,人言的风雨,险些出人命。最后,姑娘决心丢弃旧情,嫁于农村青年,安心在农村兴家立业,生儿育女。但政治上再也抬不起头来。这也是村上最早自由恋爱的姑娘的结局,是以政治上的永远落伍为代价的。
有的姑娘当知道自由恋爱在农村还是一时行不通的事情,便咬牙离家。有一个叫彩妮的姑娘,跟一个扛活的地下党员私奔去了外地,这样争得了婚姻自由;有一家姊妹两个,一起偷着出去参加了工作,在革命阵营里称心如意地解决了自己的婚事,多年不将工作单位告诉家中,家中没有办法把她们找回来;还有一个童养媳,整天当牛作马,受累难熬,又实在不愿跟那个“命中注定”的丈夫,求妇女干部们帮助,挣脱了家庭锁链,出去参加了工作。她们本都可能永远成为笼中鸟,但这样飞出去了,自己把自己的命运改变了,自己解放了自己。
有的没有脱产出去,但政治上没有退步,生活上也能自主,她们经受住了历史的各种艰难的考验,由嫩苗成了大树,一直挺立在家乡的土地上。
这便是大姐们中的两个高个头——占美和荣菊。她俩是带头送郎参军的青年妇女。她们没有像有的人后来当了扯丈夫腿的落后鬼,或者不争气,等不了丈夫回来,另嫁了人。她俩一直坚守着光荣,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以来,一直在村里工作。在基层的政治舞台上,熬过了姑娘、媳妇、婆婆三个时代。经了风浪,吃了苦,虽没当过闻名的英雄模范,却几次上过报纸,每人都有些讲不完的故事。
美丽要强的占美,十二岁时哥哥参了军,十四岁时传来哥哥牺牲的音讯,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她为了守护母亲,动员参军的未婚夫倒嫁过来,使自己一家成为两家的后代,生的孩子男的姓女方的姓,女的姓丈夫的姓。全国解放后,她完全有条件跟丈夫去大城市享福,然而一直在家,多年将哥哥与丈夫的担子叠在一起,压在自己肩上。烈属在村中虽有周到的照顾,却代替不了身边的亲人,她又当女儿,又当儿子,忙了家里忙外头,自留地、自留园,还有七八口猪,照应着上辈,培育着下辈,忙大了女儿,又忙女儿的女儿,送走了老的,自己也老了。母亲去世时,她的年龄已超过了送儿子参军时母亲的年龄。
荣菊,年龄比占美稍大,因当妇女会长时间长,人们称她“老会长” ,男女老少都这样称。她与丈夫是父母包办的,夫妻的恩爱是从丈夫参军走后开始,是在对丈夫的日夜思念中产生的。丈夫上了前线,她全心投入村里的工作。她是青年妇女们的大姐姐,主心骨,像一块磁石,吸引着那些爱进步、爱学习的小姊妹。在解放战争支援前线的岁月里,她和占美带领同伴们日夜忙碌,推米、轧面,做军鞋、收军鞋,慰问部队伤病员,帮助军烈属……街口大路边,端茶送水,迎送过路部队,战士们感激着她们温暖的甜甜的话语,急速欢快的步伐里,带上她们声声的问候和嘱咐……
村中各种政治活动由各群众团体一起去做。妇女们以自身的特点和特有的角度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在反奸诉苦、斗恶霸的热潮中,她们趁机斗了恶女人“三母狗”和一个汉奸老婆。“三母狗”压迫儿媳,欺负邻里,斗争会开了三天,由妇女们的会扩大到全村村民的会。她们的斗争方式很有特点,数落那个人的罪状十分形象,带有浓重的感情色彩。说到恨人处,成了有节奏的呼喊:“呸!不要脸,三母狗!呸!不要脸,三母狗! ”
“三母狗”威风被打掉,村上类似人物都老实起来。
斗争汉奸老婆,开始斗得很精彩,后来有人夹进了私人矛盾,抓挠起来。她们怕出事,连忙宣布散会。警告那个女人说:“扣老婆,你回去好好想想,下次开会再不老实,惹火了姐妹们,俺可不护你! ”
“扣老婆”也求之不得,连忙逃脱。下次会也没再开,她们知道,坏女人,坏归坏,若斗出了人命,违反了政策,那可也是不得了呀!
她们这些仍守在家门的当年的识字班们,现在已是中年或老年。她们的儿女是革命的第二代、第三代,有一部分仍在她们身边,有一部分也像当年她们的一些伙伴一样,飞出去了。在四面八方,有各种人才,有教师、医生、大学生、科学家、艺术家,也有各级干部,各行各业,在她们早年听说过和没听过的地方。她们的天地没有比原来更宽阔,但儿女走到哪里,她们的心就牵挂到哪里,她们在自个小天地里能时时听到全国大天地里的生活音响,她们住在一个村庄里,心中已不只装着一个村庄,她们的心是这样被儿女们抻宽了。她们的影子也还可以从儿女们身上看到,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五十,或只百分之二十五、百分之十五的,她们的生命,她们的青春,在这样向后辈身上转移着,消融着。说来这是一种延长,然而毕竟是新的独立存在了,当把自己的交给儿女以后,已经是儿女的了,不再是自己的了。作为自己的,是在缩短着,是在消失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青春。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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