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反义词不是失败，甚至不是平凡，而是无聊
刘擎 |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主任
各位尊敬的老师，亲爱的毕业生同学们：
过去四年或三年的学业结束了，你们迎来了今天的毕业典礼，这是值得铭记的时刻，每一张学位证书都是心血与才智的证明。我为你们骄傲，在此代表政治学系的所有老师以及你们的学妹学弟们，向你们致敬，表达由衷的祝贺！
“毕业典礼”对应的英文单词是“Commencement”，这个词的另一个意思是“发端”或“开始”，这意味着毕业是一个新的开始，正如每一次告别都是一次新的启程。在这个时刻，我作为师长，应该说些临别赠言和寄语，但我不太有把握你们愿意听些什么？于是我请教了你们中间的一位同学，他说最想听听“怎么才会成功”，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成功的人。好吧，我们就来谈谈“成功”的话题，但这是一个难题，不是因为我们对成功知之甚少，而是太多了。关于成功的秘诀已经泛滥成灾，到处能听到铿锵有力的答案，斩钉截铁的道理。但各种“成功学家”给出的秘诀各不相同，甚至大相径庭。
有人说，成功首先要有梦想，“不想当冠军的运动员不是好运动员”。但马上就人说，冠军只有一个（我们系里也只有一位名叫“冠军”的老师）。成功靠的不是梦想而是实干。一直睡觉的人倒总是有梦想，但梦醒时分可能很惨淡。有人说，成功就是要有百折不挠、坚持不懈的精神；但又有人说成功是重要的敢于改变，灵活适应。有人说，要勇敢、要自信；又有人说要审慎，要谦逊。有人说，成功者总是孤独英雄，记着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但又有人反驳说，犯罪份子也是这么想的，结果走自己的路一直走进了监狱。有人说，在拼爹的时代成功的关键是要有个好爸爸（好妈妈当然也行）。如果不是富二代那就必须有关系，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关系网。但又有人说，“没关系”也没关系，只要自己能艰苦奋斗，古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逆袭的励志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当你读过所有成功学的指南，很可能仍然是一头雾水。
很抱歉，我不知道什么秘诀，没有开启成功之门的“金钥匙”。我相信，世界上不存在同样一扇叫做“成功”的大门，也就没有同一把钥匙。或许成功者们都有些共同之处，但成功之路永远是个性化的。只有你从自己的经验与思考中获得的领悟才是你最好的指南。因此我建议你干脆忘掉那些现成的“成功学”，自己来制定自己的成功路线图。这当然是具有挑战性。这就是为什么大学教育，特别是在我们政治学系，不只授予你知识和技能，更强调开拓你的视野、激发你的想象力，以及培养你辨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这一切不只帮助你寻找自己的成功之道，更重要的是，帮助你重新发现成功本身的定义。
当下已经有太多的人在讨论“如何成功”，但似乎很少有人谈论究竟“什么是成功”，似乎成功的定义是不言自明的。成功不就是“做得人上人”吗？可“人上人”是什么意思呢？那还用问吗，不就是“有钱有权有名”。这种价值观在我年轻的时代会被视为腐朽，但现在已经有太多人（至少暗地里）奉为圭臬。有同学说“有钱有权有名”这也太腐朽了，能有其中一样就行。不过三样之中总得占一样吧，否则怎么谈得上成功？追逐功名利禄本身没什么错，如果金钱的来源是合法的，如果权力的获得是正当的并用于公共福祉，如果声誉是名副其实的，这些都是了不起的成功标志。但除此之外，成功还意味着什么？
在年轻的时候，我喜欢一位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他在《贝多芬传》的序言中写过一句话，令我印象至深：“重要的是成为伟大，而不是显得伟大”。借用这句名言，我想给你们的赠言是，“重要的是获得成功，而不是显得成功。”金钱、权力、名望都会使你显得成功，但未必就会使你真正获得成功。但这有区别吗？如果不能显得成功，又何以能证明成功呢？会有不那么显赫的“平凡的成功”或者“内在的成功”这回事吗？
这样讨论下去太虚玄了。让我们想象这样一个场景：许多人排队等待的一辆巴士终于进站了，但车上已经有很多乘客。在站台排队人群之中，有个人“脱颖而出”——他机敏灵活、身手矫捷，迅速从最后插队到车门口，很快就上了车。结果排队的人乱作一团，人们蜂拥而至。而他急忙催促驾驶员赶紧关门开车。然后，看着站台上那些被关在车门外的人群，他轻蔑一笑，说了声“bye-bye, losers！”。重要的是，这是一辆名叫“成功”的巴士——如果把这个场景作一种象征性的阐释——而那位迅即插队的聪明人，在今天很可能会就会被称为“成功人士”，因为他登上了名叫“成功”的快车，已经显得很成功。问题是，你愿意做这样的“成功人士”吗？
请不要误解，我并不是要宣扬“只要自己感觉成功，就是成功者”之类的“唯心主义”观点。成功的外在标志当然重要，与内在的成功也并非对立。我只是特别想提醒即将启程的诸位：不要盲从于那种风行的习气——那种完全依赖流俗意见的“成功”标准，那种为了显得成功而急功近利、不择手段、投机取巧、曲意迎合的所谓“成功秘诀”。在当今的社会，确实有人能够以这些方式成功地“显得成功”，但这是一种有害的诱惑，抵御这种诱惑是一种考验。
那么面对那辆名叫“成功”的巴士，我们该如何是好？最低限度，你可以做一个遵守规则的人，一个排队的人。这当然还算不上什么成功。更高一点的期望是，如果你能站出来带领大家一起制止破坏规则的插队行为，那么你会为人所钦佩。当然还可能做得更为出色。比如，你自己制造出另一辆不同的巴士，带上一部分仍在站台上守候的乘客，我们会向这样的成功致意。甚至更好，如果你能发明前所未有的交通规划和交通工具，最后解决整个城市交通的难题，那么我们会为这样的成功欢呼。
这当然是一个隐喻。我不是在鼓励诸位改行，让大家都去投身于公共交通事业。你们是政治学系的毕业生，但道理是一样的：我们成就的业绩或平凡或显赫，但若有崇高的价值蕴含其中，那就是内在意义上的成功。所以爱因斯坦会说，“不要努力去做一个求成功之人（a man of success），而要努力成为一个尊价值之人（a man of value）。”在我看来，成功的反义词并不是失败，甚至不是平凡，而是无聊。如果漠视一切崇高价值，无聊就会如病毒一般侵入生命。那些弃绝价值理想、只论输赢而不问是非对错的人，即便可能显得成功，也很难摆脱心灵深处的空虚无聊。
在当下的处境中，谈论崇高的价值，谈论人类所有伟大文明普遍共享的那些信念与理想，很可能会让人觉得抽象空洞，甚至虚无缥缈。伟大的价值如果没有实际的价值又何济于事呢？让我们谈谈价值理想对于成功的“实用”意义。
坚信价值理想的人，会有那种不计成败的勇敢，也不会因为患得患失而丧失意志力与坚韧的品格。所有的成功之路都注定历经挫折与失败，但坚守价值信念会让你在挫折与失败中重新发现自己：发现你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强大、更聪明，也更有能力克服失败。唯有如此，失败才会是成功之母，因为你会由此谦逊并在失败中获得教益。而如果迷失了根本的价值理想，成功反倒可能是失败之母，因为成功会使你变得贪婪和傲慢。
另外，我相信阅历终究会告诉你，如果秉持价值信念，你更有可能遇到你喜欢的朋友和恋人，更有可能找到你喜欢的工作，更重要的，你更有可能喜欢你自己。最终，如果我们与自己喜欢的人共同生活、从事自己热爱的工作，而且更加接受和肯定自己，这不是一种成功的生活吗？这种生活未必显赫，却如同醇厚的美酒让人甘之若饴。
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托辞，是给那些显得不那么成功的人（包括我自己）的一种安慰。但让我们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冠军只有一个，而赢得冠军需要许许多多条件，包括你自己无法掌控的比如天赋，比如运气。那么，即便最终与冠军无缘，你的人生也并不就是一场失败。正如你因为相信运动本身的价值而热爱运动，投身于运动并享受运动，你依然是一个好运动员，哪怕你的水平非常业余。这就是每个人都可能企及的成功，是平凡而内在的成功。有趣的是，主张去做“尊价值之人”的爱因斯坦自己，最终成为全世界公认的成功人士。我相信，遵循他的教诲，“努力成为一个尊价值之人”，那些外在的成功反而更有可能会在未来的街头与你不期而遇。
亲爱的同学们，今天你们毕业了，你们在这个校园收获了青春的果实，其中蕴含着年轻而动人的价值理想。愿这夏日的果实为来年的春季播下种子，愿你们收获一个丰硕的盛年。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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