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 | 糖是甜的,你也是

更新: 2018-04-10 01:42:25

  你或许有机会结识我,


  但你永远无法彻底了解我。


  你面对的是我的外表,


  我的内在背离你。


  ▼


  当我说“未来”,第一个字便已属于过去;


  当我说“沉默”,我便打碎了沉默;


  当我说“无”,我已无中生出了有。


  ▼


  我们有时候有灵魂。?


  爱吸引着我们,是的,


  但必须是兑现承诺的爱。


  ▼


  我太近了,对于他,


  我太近了,以至不会被梦见。


  ▼


  当你从虚假走向真理的时候,


  你不会像过去那么年轻。


  ▼


  我了解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谅爱无法原谅的一切。


  ▼


  只要你是善良的,就会持续年轻。


  ▼


  我们的欢笑并不是悲伤的面具?


  我们的善良也不是自我牺牲?


  其含义要更为深远?


  我们同情那些并不相爱的人


  辛波斯卡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年7月2日—2012年2月1日),波兰诗人、翻译家,是第三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96年)的女诗人、第五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美称“诗歌界的莫扎特”,其诗作被称为“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1945年3月发表第一首诗《我追寻文字》。1953年起在文学评论杂志《文学生活》撰写书评专栏“选读札记”。1992年这些专栏被编成书出版。除了个人的文学创作之外辛波丝卡还曾经把许多法文巴洛克文学作家的作品翻译成波兰语。2012年2月1日,维斯瓦娃·辛波丝卡在克拉科夫因肺癌逝世,享年89岁。


  辛波丝卡在波兰十分出名,但在海外却少有人识,其中一个原因是,她的诗作难翻译,她的诗中,有许多词是自造出来的,却又风趣和鲜活,这对译者而言,确是一个难题,对字眼把握若有一丝失误,将令其诗作失色不少。


  她的诗歌大部分是沉思,但也谈到死亡、酷刑、战争,也因其凝练、清澈、悠游从容的风格而被誉为“诗坛莫扎特”。抛开早期与政治的关联,辛波丝卡从1957年出版的《呼唤雪人》开始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触及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历史、人与爱情的关系,以及她对生命的认知。


  辛波丝卡是一个勇敢的女诗人,她始终未停滞于单一的写作模式中,大概是这种勇敢打破了诗歌在出版界的“毒药”魔咒,1998年由台湾两位译者根据英文译本翻译的《万物静默如谜》就毫无预期地受到欢迎,而2012年简体中文版本的引进,又使得它获得了一年内逾五万册的销量。争议、怀疑,经过转述与加工的文字难免有变样,但是只要诗歌的精神没有偏差,辛波丝卡的思想仍可从遥远的波兰穿越到读者心中,甚至产生连她都未曾体悟的启示。



|种种可能


译者:陈黎、张芬龄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抱持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想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写作的喜悦


译者:陈黎、张芬龄


被书写的母鹿穿过被书写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复写纸般复印她那温驯小嘴的

被书写的水边饮水吗?

她为何抬起头来,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她用向真理借来的四只脆弱的腿平衡着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也沙沙作响行过纸张

并且分开

“森林”这个词所萌生的枝桠。

埋伏在白纸上方伺机而跃的

是那些随意组合的字母,

团团相围的句子,

使之欲逃无路。

一滴墨水里包藏着为数甚伙的

猎人,眯着眼睛,

准备扑向倾斜的笔,

包围母鹿,瞄准好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这幷非真实人生。

另有法令,白纸黑字,统领此地。

一瞬间可以随我所愿尽情延续,

可以,如果我愿意,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布满暂停飞行的子弹。

除非我发号施令,这里永不会有事情发生。

没有叶子会违背我的旨意飘落,

没有草叶敢在蹄的句点下自行弯身。

那么是否真有这么一个

由我统治、唯我独尊的世界?

真有让我以符号的锁链捆住的时间?

真有永远听命于我的存在?

写作的喜悦。

保存的力量。

人类之手的复仇。


|衣服


译者:陈黎、张芬龄

你脱下,我们脱下,他们脱下

用毛料,棉布,多元酯棉制成的

外套,夹克,短上衣,有双排钮扣的西装,

裙子,衬衫,内衣,居家便裤,套裙,短袜

搁在,挂在,拋置在

椅背上,金属屏风的两侧;

因为现在,医生说,情况不算太糟,

你可以穿上衣服,充分休息,出城走走,

有问题服用一粒,睡前,午餐后,

过几个月,明年春天,明年再来;

你了解,而且也想过,那正是我们担心的,

他想象,而你全都采信;

该用颤抖的双手绑紧,系牢

鞋带,扣环,粘带,拉炼,扣子,

皮带,钮扣,袖扣,领口,领带,扣钩,

从手提袋,口袋,袖子抽出

一条突然用途大增的

压皱的,带点的,有花纹的,有方格的围巾。

|罗得的妻子


译者:傅正明

他们说我因好奇而回头张望。

但不好奇也有别的理由。

我由于惋惜一个银碟回头。

由于系鞋带时心烦意乱。

由于不想老是看到

我丈夫罗得的直脖子。

由于突然认定如果我死了

他不会放慢脚步。

由于温和的不顺从。

由于警觉地感到有什么在追赶。

由于安然希望上帝改变他的主意。

我们的两个女儿消失在山头。

我感到老之将至。精疲力竭。

不能成眠,我们徒劳的走。

我把婴儿放在地上时回头。

我由于害怕前面的路回头。

我面前出现几条蛇,

蜘蛛,田鼠和学翅的秃鹰。

此刻她既非正直也非邪恶——仅仅众生而已

以寻常的恐慌爬行和跳跃。

由于我正在溜走而感到耻辱。

由于一种叫喊的欲望,回归的欲望。

我弹道我由于孤独而回头。

或先在这一瞬间风鼓起来了。

我的头发扬起我的衣衫飘拂。

我记得:他们都从所多玛城墙看它。

一次又一次发出大笑。

我愤怒地回头,

给他们伟大的废墟调味。

我由于上述一切原因而回头。

我不顾自身的危险回头。

我是唯一的一块回头的岩石,在脚下咆哮。

突然一道裂口横在路上。

裂口边一只仓鼠踮起后脚惊惶逃蹿。

于是我两度回头一瞥。

不,不。我继续跑,

我爬行,我爬上来,

直到黑暗从天而降,

黑暗带来燃烧的瓦砾杀死的鸟。

我原因呼吸困难而眩晕。

如果有人看见,他会以为我在跳舞。

但我仍然睁开眼睛。

我也许感到自己的脸正好转向城头。

|金婚纪念日


译者:陈黎、张芬龄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天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幷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是剥皮者,谁被剥了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一粒沙看世界


译者:陈黎、张芬龄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幷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它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皱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写履历表


译者:陈黎、张芬龄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份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洁、精要是必需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彷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译者:陈黎、张芬龄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帧照片


译者:傅正明

身穿小罩衣的这个孩子,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小阿道夫,主子希特勒的儿子?!

他也许长大当个高级律师?

或维也纳歌剧院的男高音?

这小巧的手耳眼鼻是谁的?

灌满了牛奶的肚子是谁的——

莫非是哪个印刷工人、教师、商人或牧师的?

这逗趣的小腿将走向哪里?

到庭院,到学校,进入办公室,出席婚礼,

也许跟着市长的女儿?

当这小老头,小天使,小太阳

一年前降临人世

天地间并无死亡迹象:

春日的太阳,窗台的天竺葵,

庭院里激情的音乐,

玫红彩绢上幸运的预言:

降世之前她母亲决定命运的梦:

梦中一只鸽子——一个欢乐的讯息,

如果抓进笼子,一个恭候已久的客人就会光临。

钉呀钉,钉个笼子,谁在这儿,阿道夫的野心。

奶嘴和尿布,呀呀学语和揩鼻涕的胸巾,

灵巧的少女,上帝保佑,木头保护

像他父母,像篮子里的猫,

像所有别的家庭相册上的孩子们。

来吧,现在我们不要哭,

遮在黑布下的摄影师叔叔将说声"卡嚓"!

阿特列·克林格,格拉本斯切斯,布劳诺,

布劳诺是个不错的小镇,

讲信用的公司,亲热的邻居,

喷香的新烤的面包和肥皂,

人们听不见狗吠和命运的脚步。

历史教师松开衣襟

在家庭作业本上打哈欠。

|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译者:陈黎、张芬龄

啊,这些就是喜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远静止的起跑

背对突然裂开的天空。

被刺穿的云漠。

向虚无的一击。

回声——白色的沉默,

寂静。

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

ABC,面包

还有二乘二等于四,

还有雪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们这儿有的

不全然是罪行。

雪人,并非每个字

都是死亡的判决。

我们继承希望——

领受遗忘的天赋。

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

废墟生养子女。

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演奏提琴。

雪人,在黄昏

我们点起灯。

那高处——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泪水会结冻。

噢雪人,半个月球人,

想想,想想,回来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墙内

我呼唤雪人,

用力跺脚取暖,

在雪上

永恒的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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