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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春天,辛亥革命第二年,一切气象都是新的。皇帝没了,大清完了,很重要一页就翻过去。时代进入民国,那年头结婚早,一个个还毛孩子,都把男婚女嫁的大事匆匆办了。有一天,几个熟悉的中学同学在一场婚礼上不期而遇,姓王的学生娶媳妇,场面隆重热闹。不能空着手去,贺礼可以轻,情义必须重。都说秀才人情纸一张,顾同学用古人句子撰联,由姓叶的同学用篆字书写。叶同学填了一首词《贺新郎》,姓顾的同学楷书题写。经过装裱,两幅立轴挂新房里十分醒目,闹洞房的人看见,都说字写得好,意思也好。
有位参加婚礼的老太太喜欢这两幅字,便说我有个侄女儿,中学刚毕业,正在北京念女子师范,两个小伙子是什么人,有没有婚配。回答是顾同学结婚了,姓叶的这位还单着。结果姓王姓顾两同学自报奋勇,很热心地充当媒人,双方家长同意拍板,一桩婚事立刻订了下来。有一点点新意,本质上还属于旧式,完全是包办婚姻,叶同学和女子师范的女大学生也没见过面,交换了照片,交换了庚帖,双方大人说这事可以,就可以了,都是听话的好孩子。
接下来两年时间,叶同学在小学当老师,女子师范那位在遥远的北京上大学。也不联系,你不好意思写信,我也不好意思写信。都陌生人,说什么呢,没话可说。不过心里都还愿意,为什么愿意也说不清楚。反正订婚了,虽然是别人玩的儿戏,毕竟不是儿戏,订了就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基本上天经地义。时代虽然新,骨子里传统依然还旧,并没觉得有什么需要反抗。
四年以后,两个年轻人结婚,只到进洞房,才第一次见面。长舒了一口气,想想这事挺冒险,都是有文化的新人,都接受过新式教育,都知道这种拉郎配的婚姻会很不靠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摸彩一样,遇到合适的,命好运气好,遇到不合适,吃不了兜着走。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当时已是很响亮的一句口号,这两位年轻人的婚姻观很落伍。
那位叶同学就是我祖父,女子师范的大学生是我祖母。祖父一辈子提倡新文化,标准的五四青年。祖母也应该算标准的新女性,而且还属于前辈,她读过那所学校,又名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当年可是女子读书学习的最高学府,十年后出过两个有名的学妹,一位是刘和珍女士,一位是许广平女士。关于前一位,鲁迅先生写过一篇著名文章《纪念刘和珍君》,后一位是刘的同学,成为鲁迅的红颜知己,不仅同居,还生了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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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姑姑是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生,想当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这所学校也曾名噪一时。不过没在南京上过一天课,抗战期间,学校搬到了四川成都的华西坝。和国立北京女子师范不一样,金陵女大是教会大学,外语水平很高,姑姑读中文系,后来的工作却一直和英语有关,中央国际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专门负责与外国听众通信。电视还不普及的年代,广播电台影响力巨大,姑姑平时和外国听众聊什么,我不明白,只知道她喜欢集邮,有很多外国邮票,外国人常给她写信。好像还是集邮协会会员,我父亲也集过邮票,一想到姑姑就垂头丧气,说我不能跟她比,没有她那个好条件。
姑姑是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大学生,她的哥哥和弟弟都没上大学。这个家注定女的学位要高,祖母大学生,姑姑大学生,伯父和父亲常在我面前流露一种观点,上不上大学不重要。穷养儿富养女,从来富贵多淑女,自古纨绔少伟男。“文革”结束高考恢复,我考上了南京大学,接到入学通知,父亲根本不当回事。祖父开导我,说我们老开明书店的人,看不上大学生。他的意思是说,人呢,还得看有没有真本事,上个大学没什么了不起,千万别骄傲,我一直觉得他们是吃不着葡萄的心态。
祖母在我出生前一年过世,祖父当时才六十二岁,此后三十多年,他孑然一身,没有再娶。感情太好也罢,传统老派也罢,反正大家都觉得十分自然,没人会想到再找个老伴,这事绝对不可能。祖母的两张照片一直挂在祖父卧房,一张是年轻时女学生模样,一张是晚年。1974年秋天,我高中毕业,无事可做,到北京陪祖父,在祖母照片下搭了一张小床。差不多有一年时间,除了陪祖父聊天,听老人家说过去掌故,跑腿去邮局,去商场购物,没别的事可做。
非常无聊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姑姑也五十多岁。住在城市西边,路途有些遥远,每个星期天都赶过来看望祖父。在我眼里,她完全是个小老太太,可是性格开朗,心态始终像个女大学生。姑父还关在牛棚,唯一的表姐分配在外地,自家房子让别人占了一半。好像也没听到姑姑有什么抱怨,仍然是喜欢养花,有一天突然打电话过来,让我陪她去远郊的黄土岗买几盆花。
黄土岗很远很远,具体位置也不太清楚,反正是远,来回超过一百里路。这地方据说早在大清时就养植花卉,不仅养花,还生产和加工掺了茉莉花的鼻烟。说好一边问路,一边去,真找不到就打道回府。很多困难没想过,爆胎了怎么办,体力透支了怎么办。起早带晚,最后找着地方,买了几盆花,凯旋而归。“凯旋而归”四个字会让喜欢咬文嚼字的人生气,这是病句,凯旋后面再跟上“归”字,屋下造屋床上施床,显然有些多余,不过用来形容当时的心情非常适合。问题不在于跑了多少路买了几盆花,关键是那样的岁月,“文革”大背景下,姑姑一个孤立无援的小老太太,几年前还做过癌症手术,仍然能有这份淡定和闲情。祖父大为欣赏,连声说应该好好地写首诗称赞,临了诗有没有写也不知道。他经常说要写诗,有时候真写,有时候也就说说而已。
姑姑在抗战时念大学,那年头女大学生心目中的偶像,是宋美龄那样的女性。要像千金小姐,说一口地道英语,漂亮优雅,嫁十分优秀有出息的老公。年龄不是问题,嫁飞虎队队长陈纳德的陈香梅,相差三十二岁。嫁后来的国家主席刘少奇的王光美,相差二十三岁。比较起来,还是蒋委员长与宋美龄年龄差距小,只有十岁。
始终没弄明白姑父的年龄,只知道相差有点大,只知道是个难以亲近的老革命,一个很古板的老头。我们做小辈的经常背后议论,想弄清楚这对夫妇相互如何称呼。甚至我表姐和姐夫也有点疑惑,好像他们就没什么固定昵称,也许年龄差距,姑姑在姑父面前总有些孩子气,总是在撒娇,总是很受宠爱的样子。她招呼姑父用的最多,也是最亲切的,往往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字,可以有各种语调:
“喂!”
3
祖母死于肠癌,活了六十多岁。姑姑也得过癌症,活了九十多岁。表姐四十五岁时因为癌症过世,这是姑姑极为伤心的一件事,就这么个女儿,一直当作心肝宝贝,没想到年纪轻经就走了。祖母的照片镶在镜框里,静静地挂在墙上,陪伴祖父三十多年。表姐的照片也镶在镜框里,搁在枕边的床头柜上,陪伴姑姑二十多年。说起来都是让人感伤的事,不止感伤,而且心痛。
表姐念的是哈军工,学电子工程,听上去很尖端。“文化大革命”前的这所大学,又叫“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名声响亮,高干子弟成堆。姐夫是表姐的同班同学,他曾跟我们吹牛,说在中南海住过,又特别强调自己和表姐不一样,表姐学习成绩好,能够进入哈军工,不是凭家庭出身,完全因为成绩突出。可惜成绩再好也没用,事实上,表姐对电子工程一点兴趣都没有,作为“文革”最后一批大学生,大学几年除了搞运动,没学到什么东西。
刚进大学,轰轰烈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短短一个月,姐夫母亲被迫害致死,父亲紧接着惨遭不幸,也死了。他们都属于“文革”发动后高级干部中的第一批受难者,姐夫成为落难公子,然后开始追求表姐,开始谈恋爱。我们都知道漂亮的表姐有男朋友了,都知道那男朋友家庭背景不一般。渐渐地,恋爱中的男朋友转正成为姐夫,稀里糊涂算大学毕业,夫妻双双分配在石家庄。
有好几年,只要是个放假日子,小夫妻就往北京跑。作为一名独生子女,表姐非常恋家,恋北京的那个家。“文革”后期,姑父从牛棚放出来,重新恢复工作,住房也恢复原来面积。北京是块巨大的磁铁,对娇生惯养的表姐充满吸引力。根据相关政策,身边无子女的老人应该有所照顾,小夫妻一商量,让表姐先行一步调回北京。
接下来,成了姐夫一个人的奔跑,一到周末,赶快往火车站赶,见车就上,上车再补票。有好几年,他们心思都用在如何解决夫妻分居上。在今天这几乎不是问题,当年却是实实在在大问题。问题的关键,关键的问题,这问题一旦成为问题,会变得非常严重。动过很多脑筋,打了无数报告,始终不能解决。是可忍,孰不可忍,好不容易调回北京,表姐开始严肃认真地考虑,是不是应该重新返回石家庄。回首都的难度太大了,感觉要比登天还难,那年头,大家都很听天由命,一切都是被动,都是听组织安排。什么事定下来便定下来,跟谁结婚都一辈子,分配任何一个单位必须干到退休,户口在哪儿就得准备在哪儿老死。
说怂恿也好,说撺掇也好,最后姐夫按照表姐的口授,给邓小平写了一封信。这信或许还能在历史档案中找到,意思很简单,既然姐夫死去的父亲与他有过些旧交情,那么就请老人家帮忙照顾,解决一下夫妻分居。说白了,是开邓小平的后门,这个后门有些大。上世纪七十年代,因为计划经济,开后门蔚然成风,大家身不由己,什么事都习惯托人。当时的小平同志正处于人生最剧烈动荡阶段,一会上,一会下,忽上忽下忙个不歇。
信写得冒昧,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没想到居然真成了,有一天下班,传达室来了一封信,是姐夫的调令,让他在限定日子里,到北京一家生产电视机的工厂去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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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为一名作家以后,常有人问为什么不写这个,为什么不写那个。姑姑认为应该把祖父和祖母的故事写出来,说你想想当年的那两个年轻人,都是有文化,都接受过新式教育,祖母还是女大学生,一本正经订婚了,然后却有四年时间,没有任何交往,连封信都不敢写,终于进洞房了,才第一次见面,恩恩爱爱过一辈子,多么好的小说素材。
姑姑退休,有过很漫长的时光。养花,集邮,看体育节目,偶尔写些小文章。一直觉得她的经历写出来会很好看,可惜知道的太少,写不了。姑姑有时候也跟我们聊,谁留在国内,谁去了台湾,谁去了美国,还有谁谁最倒霉,一生坎坷。想当年,她那些大学同学何等风光,一个个金枝玉叶,嫁男人非富即贵,然而在动荡年代,富贵过眼烟云,能够太太平平,能够平平安安,便已经是上上签。
高考恢复,我考上了大学,表姐是亲戚中唯一表示祝贺的人,她说这分数不错,差不多可以进重点大学。那时候,搞不清楚什么叫重点大学。当了四年工人,能上大学已心满意足,上什么大学都可以。对我来说,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想进大学门。高考是块敲门砖,仿佛表姐执拗地要回北京,那只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渴望。表姐后来成为出版社编辑,我也不知道她编过什么书,反正和学的专业没任何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表姐都是心目中女大学生的标准形象。我觉得女大学生就应该那样,青春漂亮,精明强干,风风火火。说老实话,女大学生数量最好少一些,物以稀为贵,少了才有味道。等到我上大学,女大学生开始多了,相对于男生,仍然还算稀有。中文系女生最多,也不到五分之一,都说那几届大学生含金量高,女生更是真金白银。全校女生只住一栋楼,一栋五层大楼,最下面一层还住着男生,被我们戏称为看家护院。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女大学生泛滥。上大学太容易,满眼全是女大学生。一切都颠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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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短篇小说《失踪的女大学生》,作者叶兆言,原发《长江文艺》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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