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生活融为一体的美好
不论是概略或事无巨细的叙述,我认为要将我对人生和世界的哲学概念或信念——或许应该说是我的世界观,或个人情感?——系统地进行表达,都是十分困难的。经由图表和数据间接表达我对世界和人生的态度,似乎我还不适应。我目前的状况,倒有点像浮士德被格列卿(Gretchen)问到他对宗教的态度时那般。
我知道你并非是要考问我,但这种询问方式大略相当。就我个人而言,要说出我对宗教的认知是很难的,但是谈谈哲学则要容易很多。可以肯定地说,我厌倦对精神方面的问题夸夸其谈。我一直讶异的是为何有些人能够轻易地谈论“上帝”——或甚至于写成文章。我始终认为,在宗教的态度上,人应该保持某种程度的谦虚,甚至缺乏信心远比自以为是更为恰当。我们似乎只能以间接的讨论上述问题:利用比喻,即一个伦理的象征,这样可以使概念本身与宗教脱离关系,就像神职人员脱去他的黑袍,而只探究合乎人性的精神领域的问题。
最近我听到一位智慧且博学的朋友讨论reli-gio(信仰)这个拉丁词的来源和历史的一篇论文。这个词的动词形为relegerd或religare,它的非宗教的含义是照料、留意、想起等。它是neglegfre或negligere(疏忽大意)的反义词,指代专注、挂怀和仔细、严谨、小心等态度而言——也就是一切粗疏和马虎大意的相反词。贯穿整个拉丁时代,reli-gio一词都与知觉、良心上的顾虑等相关。在最早的拉丁语典籍中,这个词的用法便已十分肯定,并非与宗教或神相关。
读了他的这篇文章我高兴极了。我告诉自己,如果那样便算是笃信宗教之人,那么每一个艺术家,仅以其艺术家的身份,就可大胆地自认为是一个教徒。因为还有什么会比粗心大意或疏忽更与艺术家的本性相违背呢?除了专注、严谨、观察、深深的凝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体现艺术家的道德标准和他与生俱来的特质呢?艺术家当然是最谨严的一群人,因为他们的智慧超越于常人,而艺术家以其创造性的才华在人生和心灵之间搭设桥梁,只是此一类型的一种陈述而已——或者我们应这样表达,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怪物?是的,细心的人有着这些特点;他敏锐而彻底地观察着整个宇宙精神的动向和力量,以及真理的趋向,正确但并不虚浮的一切,换句话说,那是上帝的旨意。心智和精神健全的人,必然不会在蒙昧中前行,更不会被蛊惑,而只会坚定地为真理服务。
那么,艺术家和诗人——他不止对自己的作品,对真(科学)、善(宗教),美(艺术)的一切都能融会贯通——可以说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人士。用歌德的话来说,他的意义是:思想明灯下行走的人,永远完美而伟大。
再换言之:对我这样的人,有人性才有对宗教的信仰。我并非是说人性来自对人类的神化——事实上这完全没有依据!当一个人的言辞日日与残酷的现实相矛盾时,他在观察了疯狂的人类之后,还敢再说乐观的豪言壮语吗?每天我们都看到人类在犯十诫所禁止的恶事;每天我们都为前途而绝望,我们十分了解为何天使们自创世以来一见到全能的主对他那可疑的手工显出难解的神色时,他们就会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态。然而——今天更甚以往——不论我们的疑惑有什么样的依据,我们绝不可对人类心存讥讽和蔑视。虽然人类罪恶昭彰,但切不可忘记他们在艺术的形式、科学、真理的追求、美的创造、正义的概念等方面所显露出的伟大特质。每当我们说出人类或人性这两个词时,我们便触及一个神秘的隐喻,如果我们对这隐喻全无察觉,那么我们便已屈服于精神之死。
精神之死。这几个字听起来充满了宗教意味;而且庄严肃穆。今天我们处在一个非常严酷的时代,人类的所有问题以及我们对它的看法都宛若生死一般重大。对每个人而言,尤其是对有艺术天分的人,这是一个绕不开的命题;从宗教的角度来讲,这就是救赎。我深信:一位作家如果不能面对并且为他人解决来自人生的疑惑,而致向精神的败亡低头,那么他自身也已四面楚歌。毫无疑问,他的创造力先天发育不良,他的作品也必将不能成功,他的才能也将衰竭,直到他不能赋予作品生命力为止。即使在他受责备之前所创造的作品,而且是属于有生命力的作品,最终也将面目模糊。它将在人们视野里呈现崩溃之象。这些便是我的信念;我的脑海里确实有这样的案例。
当我说人类是一个神秘的种群时,我言过其实了吗?人类从哪里来?他来自大自然,来自自然界的动物,在行为上与其他物种并无差异。但是呈现在其自身的,是自然属性的自省。自然创造了他,不仅仅是要他主宰自己。也是在他身上,自然打开人的心胸,承接精神的奥义。他探究、赞赏,并对自己做出判断,就仿佛是这是他自己但同时又是更高的造物。发现自我,便是良知,便能分辨善恶。较人类低一层的自然不具有这种属性。但“他”是“无罪的”。但指向人类,他便有了罪——也就是“所谓堕落”。人类是自然离弃纯洁之后的堕落;这并非下降,乃是上升,也就是说,有良知之情况乃高于无罪之状态。基督徒所说的“原罪”,不止是教会控制人的一种策略。那是作为精神意义上的人对其天性的、犯错的倾向,以及在精神上超越弱点的一种深彻的醒悟。这是对自然的悖逆吗?当然不是。那是对自然最深邃的求索之反应。自然之创造出人类,出于其精神化的呈现目的。
这些概念既合乎基督教的宗教教义,又合乎人类的情性。而且很明显的,如果我们今天特别强调欧洲文化的基督教特质,对我们仍旧有很大益处。对那些缺乏足够的教育而企图“反基督教”的人,我会表达自己的愤怒情绪。我同样深信未来的人类——他们正从各种理论和研究中汲取生命的力量,且为当今优秀人才努力的目标,那必将诞生的,包含全人类的一种新觉醒——在基督信仰的世界里,在基督教的二元论(亦即灵魂和肉体、精神和生命、真理和“尘世”)中,人文主义将拥有持久且强大的生命力。
我深信人类的所有努力,必须都是为了这种新的人类的觉醒而诞生,这才算是良能。当我们这个无望又缺乏英雄的时代过去,所有人类将生活在这一觉醒的庇护与支配之下。我相信我的这些分析和付出。只有当它们与即将来临的诞生相关时,他们才拥有意义和价值。事实上,我一直认为受过洗礼的人,即所谓第三类人一定会出现,在面貌和基本性质上都与以往的人类不同。他以乐观的态度注视人类,但绝不过誉,因为他拥有“古人”所没有的知识和经验。他勇敢地面对人类的暗昧、无知和凶残,这最极端最原始的一面;而对其超越物种的精神价值怀有敬仰之情。这新的人类将具有世界性——他会有艺术家的态度,就是说,他对人类的伟大有明确的认知,他们的价值来自两个领域——自然界和精神界。他会知道在这一事实内,并不存在所谓浪漫的冲突和悲剧的二元论;而是命运和自由选择的完美且有效融合。以此为基础,才有对人类的慈爱,而人类的悲观与乐观也会就此融为一体。
年轻的岁月里,我沉迷于生活和精神、肉欲和超度相对立的奇怪哲学与情怀中。在这宇宙观中艺术焕发出迷人的光彩——虽然迷人,但对人类而言,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和合理性。简言之,我是瓦格纳的拥趸,但也许是年龄增长的关系,我的爱心和注意力逐渐地集中在另一个人物身上:歌德。他是恶魔和文雅的混血儿,也因此使他成为高贵的人类之子。我并不是草率地将他选择为我崇拜的史诗英雄,他是一位得到天地万物诸神恩宠的人。
约瑟夫的父亲雅各曾对之赐福,满足他关于幸福的愿望。就我而言,这是对我理想的人类最简明扼要的说明。不论在心灵和人格领域内的任何之处,只要我发现把这些理想表现出来,例如黑暗和光明,情感和理智,蒙昧和文明。智慧和愉悦的心灵为之融合——概括地说,即我们所谓人是人性的神秘之体:我将献出诚挚的忠诚,我的心就有其安心之所。让我说得更明白晓畅:我的意思并不是把浪漫变得更黯淡,也不是粉饰野蛮。我只是阐明什么是文明,那便是文化;作为艺术家的人类,艺术乃是引领人类步向崎岖道上的明灯。
对人类的所有爱需留待未来,对艺术之爱亦当如此。艺术就是希望……我并非断言人类未来的希望落在艺术家的肩上;而是说艺术是全人类希望的呈现,是幸福而平衡的人类的影像与模范,我经常绘制着这样的蓝图:一个未来即将到来,那是一切并不由智能控制的艺术,我们将它斥之为魔术,没有头脑不负责任的本能的形体。我们之所以斥责它,就如它在像我们目前所处的无能时代里受到赞美一样。事实上,艺术并非完全是恬静和愉悦。它也并不像大地深处那么幽暗、盲目与怪异,它不仅仅是“生活”。未来的艺术家对其艺术将有更加明晰、更恰当的理解;艺术是天使的魔术,它是生活和精神之间有羽翼、有魔力、有幻影的调和者,因为调和一切的便是精神。
注:本文选自《理想的下午,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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