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就像爱生命
李银河,你好哇!
昨天晚上分手以后,我好难过。我这个大笨蛋,居然考了个恶心死活人的分数,这不是丢人的事儿吗?而且你也伤心了。所以我更伤心。
我感觉你有个什么决断做不出来。可能我是卑鄙无耻的胡猜,一口一个癞蛤蟆。我要是说错了你别伤心,我再来一口一个地吞回去。真的是这样的话,我来替你决断了吧。
你妈妈不喜欢我。你妈妈是个好人,为什么要惹她生气呢。再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你应该遇到的。真的,你不应该遇到。还有好多的好人都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遇到那么多痛苦呢!
还有我。我是爱你的,看见就爱上了。我爱你爱到不自私的地步。就像一个人手里一只鸽子飞走了,他从心里祝福那鸽子的飞翔。你也飞吧。我会难过,也会高兴,到底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我来说几句让你生气的话,你就会讨厌我了。小布尔乔亚的臭话!你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不能再和一个骆驼在一起。既然如此,干脆不要竹篮打水的好。
你别为我担心。我遇到过好多让我难过的事情。十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大家都睡了,我从蚊帐里钻出来,用钢笔在月光下的一面镜子上写诗,写了趁墨水不干又涂了,然后又写,直到涂得镜子全变蓝了……那时满肚子的少年豪气全变成辛酸泪了。我都不能不用这种轻佻的语气把它写出来,不然我又要哭。这些事情你能体会吗?“只有歌要美,美却不要歌”。以后我就知道这是殉道者的道路了。至于赶潮流赶时髦,我还能学会吗?真成了出卖灵魂了。我遇到过这种事情。可是,当时我还没今天难过呢。越悲怆的时候我越想嬉皮。
这些事情都让它过去吧。你别哭。真的,要是哭过以后你就好过了你就哭吧,但是我希望你别哭。王先生十之八九是个废物。来,咱们俩一块来骂他:去他的!
我会不爱你吗?不爱你?不会。爱你就像爱生命。算了。不胡扯。
有一个老头来找我,劝我去写什么胶东抗日的事儿,他有素材。我会爱写这个?我会爱上吊。你要是不愿拉吹,我就去干这个。总之,我不能让你受拖累了。
我爱你爱得要命,真的。你一希望我什么我就要发狂。我是一个坏人吗?要不要我去改过自新?
算了,我后面写的全不算数,你想想前边的吧。早点答复我。我这一回字写得太坏,是在楼顶阳台上写的。
还有,不管你怎么想,以后我们还是朋友,何必反目呢。
最初的呼唤
你好哇,李银河。
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感到很闷,就像堂·吉诃德一样,每天想念托波索的达辛尼亚。请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拿达辛尼亚来打什么比方。我要是开你的玩笑天理不容。我只是说我自己现在好像那一位害了相思病的愁容骑士。你记得塞万提斯是怎么描写那位老先生在黑山里吃苦吧?那你就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可笑了。
我现在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每三二天就要找你说几句不想对别人说的话。当然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口来,但是只要我把它带到了你面前,我走开时自己就满意了,这些念头就不再折磨我了。这是很难理解的是吧?把自己都把握不定的想法说给别人是折磨人,可是不说我又非常闷。
我想,我现在应该前进了。将来某一个时候我要来试试创造一点美好的东西。我要把所有的道路全试遍,直到你说“算了吧王先生,你不成”为止。我自觉很有希望,因为认识了你,我太应该有一点长进了。
我发觉我是一个坏小子,你爸爸说的一点也不错。可是我现在不坏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真的。
你劝我的话我记住了。我将来一定把我的本心拿给你看。为什么是将来呢?啊,将来的我比现在好,这一点我已经有了把握。你不要逼我把我的坏处告诉你。请你原谅这一点男子汉的虚荣心吧,我会在暗地里把坏处去掉。我要自我完善起来,为了你我要成为完人。
现在杭州天气恐怕不是太宜人。我祝你在“天堂”里愉快。请原谅我的字实在不能写得再好了。
请你不要吃我
我给你唱一支好听的歌
银河,你好。
今天上午看到你因为我那一封卑鄙的信那么难过,我也很难过。我来向你解释这一次卑鄙的星期五事件吧!你要听吗?
你一定不知道,这一次我去考戏剧学院,文艺理论却考了一大堆《讲话》之类的东西,我心里很不了然,以为被很卑鄙地暗算了一下。那一天在你舅舅那里听他讲了一些文学,我更不高兴了。没有考上倒在其次,我感到文艺界黑暗得很,于是怏怏不乐出来了。后来我发现你也很不高兴。当时我还安慰了你一番对吧?其实当时我的心情也很黑暗。我向你坦白,我在黑暗的心情包围之下,居然猜疑起你来了。你生气吗?是半真半假的猜疑,捕风捉影的猜疑,疑神见鬼的猜疑,情知不对又无法自制的猜疑。我很难过,又看不起自己,就写了一封信。我告诉你(虽然我很羞愧),当时我在心里千呼万唤地呼唤你,盼你给我一句人类温柔的话语。你知道我最不喜欢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人,我不高兴的时候就是家里人也看不出来,而且就是有时家兄看出来时,他的安慰也很使我腻味,因为那个时候我想安静。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我那么渴望你,渴望你来说一句温存的话。
后来的事情你知道。你把我说了一顿。我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伸出手来,被你一说马上就老羞成怒了。真的,是老羞成怒。我的眼睛都气得对了起来。我觉得一句好话对你算什么?你都不肯说,非要纠缠我。于是我写了很多惹人生气的话,我还觉得你一定不很认真地看待我,于是又有很多很坏的猜想油然而生,其实那些我自己也不信呢。
后来我又接到你一封信。我高兴了,就把上一封信全忘了。
这一件事你全明白了吧。我这件事情办得坏极了。请你把它忘了吧。你把卑鄙的星期五的来信还给我吧。
我们都太羞怯太多疑了。主要是我!我现在才知道你多么像我。我真怕你从此恨我。我懊恼地往家里走,忽然想起小时候唱的一支歌来,是关于一个老太太和她的小面团。小面团唱着这么一支歌:
请你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我给你唱一支好听的歌。
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了。我怎么解释呢?我不能解释。只好把这支歌唱给你听。请你不要恨我,我给你唱一支好听的歌吧。
你说我这个人还有可原谅的地方吗?我对你做了这样的坏事你还能原谅我吗?我要给你唱一支好听的歌,就是我这一次猜忌是最后的一次。我不敢怨恨你,就是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怨恨。我把我整个的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
你把它放在哪儿呢?放在心口温暖它呢,还是放在鞋垫里?我最希望你开放灵魂的大门把它这孤魂野鬼收容了,可是它不配。要是你我的灵魂能合成一体就好了。我最爱听你思想的脉搏,你心灵的一举一动我全喜欢。我的你一定不喜欢。所以,就要你给我一点温存,我要!(你别以为说的是那件事啊!不是。)
孤独的灵魂多么寂寞啊
银河,你好!
你的来信收到了。
我想我现在了解你了。你有一个很完美的灵魂,真像一个令人神往的锦标。对比之下我的灵魂显得有点黑暗。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你已经知道我对你的爱有点自私。真的,哪一个人得到一颗明珠不希望它永远归己所有呢。
我也是。我很知道你的爱情有多美好(这是人们很少能找到的啊!),我又怎能情愿失去它呢。
可是我有一个最高的准则,这也是我的秘密,我从来也不把它告诉人。就是,人是轻易不能知道自己的,因为人的感官全是向外的,比方说人能看见别人,却不能看见自己;人可以对别人有最细微的感觉,对自己就迟钝得多。自己的思想可以把握,可是产生自己思想的源泉谁能把握呢。有人可以写出极美好的小说和音乐,可是他自己何以能够写这些东西的直接原因却说不出来。人无论伟大还是卑贱,对于自己,就是最深微的“自己”却不十分了然。这个“自我”在很多人身上都沉默了。这些人也就沉默了,日复一日过着和昨日一样的生活。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它就沸腾不息,给它的主人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你说,是什么使双目失明的弥尔顿苦苦地写诗呢,还不是它。你看,好多人给它许下了诺言,安德谢夫说他是个穷鬼时下定了决心,除了一颗枪子儿什么也挡不住他。可是他成了阔佬以后呢?心安理得了。
至于我呢,我情愿它永远不沉默,就是它给我带来什么苦难都成。我们都活着,将来我们都活过。我情愿它沸腾到最后一秒钟为止,我永远不希望有一天我心安理得,觉得一切都平稳了。我知道,生和死,这是人们自己的事。谁也救不了别人的灵魂,要是人人都有个不休不止的灵魂才好呢。我真希望我的灵魂像你说的,是个源泉,永远汲取不干(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希望我的“自我”永远“吱吱”地响,翻腾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
我真不想有一天我自己觉得我有了足够的智慧,可以够用了,足够明辨是非了。
你知道我希望人人都有自己的智慧,你也知道了我以为大家的灵魂只有自己才能救得了。所以我永远不会想把别人的灵魂据为己有。我只希望我们的灵魂可以互通,像一个两倍大的共同体。你知道吗,孤独的灵魂多么寂寞啊,人又有多少弱点啊(这是使自己哭泣的弱点)。一个像你这样的灵魂可以给人多么大的助力,给人多少温暖啊!你把你灵魂的大门开开,放我进去吧!
本着这些信念,我很希望你绝对自由,我希望你的灵魂高飞。当然,你将来爱上别人,不就说明我的灵魂暗淡了吗?除了嫉妒,不是还宣告了我完蛋了吗?到了那一刻,你怎么能要求我兴高采烈呢。谁也不会完蛋了还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所以你这要求过当了呢。不过,从我这时的理智看来,那时你还是离开我好。要是到那时我变了主意,那就是我变坏了,你就丢开我好啦。
我只有一个要求,要是到那时我还是我,你不要拒我千里,还和我做朋友,并且还要温存一点,不要成心伤害我。
我不喜欢安分过什么“日子”,也不喜欢死乞白赖的搅在一起。至于结婚不结婚之类的事情我都不爱去想。世俗所谓必不可少的东西我是一件也不要的。还有那个“爱”“欠情”之类,似乎无关紧要。只希望你和我好,互不猜忌,也互不称誉,安如平日,你和我说话像对自己说话一样,我和你说话也像对自己说话一样。说吧,和我好吗?
五线谱上的爱意
银河,你好!
做梦也想不到我把信写到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谁也管不住我爱你,真的,谁管谁就真傻,我和你谁都管不住呢。你别怕,真的你谁也不要怕,最亲爱的好银河,要爱就爱个够吧,世界上没有比爱情更好的东西了。爱一回就够了,可以死了。什么也不需要了。这话傻不傻?我觉得我的话不能孤孤单单地写在这里,你要把你的信写在空白的地方。这可不是海誓山盟。海誓山盟是把现在的东西固定住。两个人都成了活化石。我们用不着它。我们要爱情长久。真的,它要长久我们就老在一块,不分开。你明白吗?你,你,真的,和你在一起就只知道有你了,没有我,有你,多快活!
我现在一想起有人写的爱情小说就觉得可怕极了。我决心不写爱情了。你看过缪塞的《提香的儿子》吗?提香的儿子给爱人画了一幅肖像,以后终身不作画了,他把画笔给了爱了。他做得对。噢,真的,我们为什么不早认识?那样我们到现在就已经爱了好多年。多么可惜啊!爱才没够呢。
傻子才以为过家家是爱情呢,世俗的心理真可怕。不听他们的,不听。不管天翻地覆也好,昏天黑地也好,我们到一起来寻找安谧。我觉得我提起笔来冥想的时候,还有坐在你面前的时候,都到了人所不知的世界。
摘自王小波情书集《爱你就像爱生命》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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