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痴冯亦代印象记

更新: 2018-07-18 10:50:14

1988年,本文作者在“听风楼”为冯亦代拍摄。

“书痴”是冯亦代先生的自况。1995年,我写了一本书话《珍藏的签名本》,交汉语大辞典出版社出版之前,我把书稿寄给了冯亦代先生,想听听他的指教。不久,我收到冯亦代先生为拙著写的一篇《书痴说书迷》的序言,他在序中说:“差不多我一生的历史都和书分不开,书为我所钟爱,书也成了我不可须臾离开的友人。”

在未见冯先生之前,我就读过他著述的《书人书事》,还有由他任副主编的《读书》杂志。这本1979年创刊的《读书》,我每期必读,杂志内不仅有许多读书佳话与读书观感,还有冯亦代撰写和翻译的读书文章与对海外作品的介绍和评论,让我获益甚多。

1988年,我去北京,在三不老胡同的旧式里弄房子中找到了冯亦代先生的寓所,我在冯老的住房前有点惊愕,这位著名的编辑家、书评家,这位最早将海明威作品介绍到中国的大翻译家(他还翻译过毛姆、辛格、法斯特、尤利乌斯、霍华德的作品),怎么住这样的房子?我怀着疑惑,叩开了冯亦代先生的门。

门开了,站在我面前的冯老已70挂零,他身穿一件红色格子衬衫,外面是一件灰色的夹克衫。冯亦代满面红光,他带着微笑说:“米舒来了,欢迎欢迎。”说罢,把我引进他的书斋兼卧室。

我打量了一下房间,大约10多平方米,放了一张写字台,一排书橱,另一边是一张四尺半宽的床,这就是他自题的书斋“听风楼”。

冯亦代喝了一口茶说:“读书是一个人的天性使然。从我个人来说,一生都在淘书、读书、藏书、写书、编书……我曾把自己藏书的一部分捐给外文出版社的资料室;另一部分捐给北京一家残疾人工厂……我曾发誓决不藏书,但积习难改,你看我这屋子,又成了书天书地,我身外别无他物,引以为豪的是那些我喜欢的书,新买的书飘散着油墨的清香,旧藏的书则蕴含着潮霉的气息,这两种气味都是我爱嗅的。还有朋友的赠书,扉页上有他们的题字,更令我为之神往。”

冯亦代说到这里,又指了一下杂乱的屋子,我见除了书橱,在墙上还装了搁板,搁板上也放满了书,还有他的茶几上、他的床头,都是书,果然是个十足的“书痴”。

冯亦代23岁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当时读的是工商管理专业。他在念大二时结识了英文剧社的郑安娜,两人相识后便相恋。冯亦代说:“我走上翻译道路与安娜有关,她是英文天才,有这样的伴侣在身边,我不能不搞翻译。”

冯亦代25岁去了香港,当时见到了已经成名的戴望舒,戴望舒读了冯亦代的作品,就开导他:“你的散文写得不错,译文也可以,你应该把海明威写的《第五纵队》翻译给中国读者。”过了几天,他们又见面了,冯亦代很想跟戴望舒学写诗,戴望舒笑了笑对冯亦代说:“写诗需要天赋与灵性,依我看你的文笔成不了诗人,写散文可以,做翻译家比较适合你。”

冯亦代说:“戴望舒说得对,我这个人天性不够浪漫,处事比较实在,成功的诗人是当不了的,我就听从了他的话,今后从事翻译事业吧。”

新中国成立后,冯先生先后任国际新闻局秘书长兼出版发行处处长,美国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全国政协委员等职。他说:“我当时主要的工作是任外文出版社出版部主任,英文版《中国文学》编辑部主任,这两个工作是把外国优秀的文学作品介绍到中国,将世界文学的精品让中国读者得以阅读,我想这个工作是很有意义的。”

我们的话题又落到《读书》这本杂志上,冯亦代从书架上取出一本1979年4月出版的《读书》创刊号,他深情地回忆道:“1978年12月,酝酿很久的《读书》杂志在北京、上海召开了几次座谈会,当时陈原、范用与我参加了座谈会,听取了陈翰伯、钱锺书、费孝通、金克木、吕叔湘、黄裳、丁聪等著名学者、作家的建议,确定了办刊方向与风格。我原来写的‘海外书讯’改为‘西书拾锦’专栏,在《读书》杂志上连载,同时我与董鼎山、王章华恢复了通信,他们也将《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与《纽约书评》寄给我,让我有了写‘西书拾锦’的资料。每篇介绍外国作家的文字,都由丁聪画肖像,很受读者欢迎。”

我说:“我记得王蒙曾说:‘可以不读书,不可以不读《读书》’。”

冯亦代哈哈大笑:“这说明《读书》杂志在当时是很受欢迎的。这些年,杂志发表了许多思想解放、观点新颖、文采洋溢的好文章。‘人文精神、思想智慧’这一理念也一直在坚持着。”

我问冯亦代先生最近有什么新著,他说:“我正准备将发表的‘西书拾锦’修改后出版,我还计划将自己过去写的散文合起来出一本书。”冯亦代写的书话视野开阔、文笔流畅、语言精美、信息量大,很受读者欢迎。

我们的交谈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我还为他在书桌前拍了一张照片。冯老后来为我编的“读书乐”写了一篇文章《进入角色》,写他痴迷书香的情感,一册在手,废寝忘食,并深情地回忆了他常常在读书时进入角色,为书中人的快乐而快乐,为书中人的潦倒而流泪。过了几年,冯老又送了我一本《听风楼读书记》的签名本,并在扉页上题字:“一旦你与书交了朋友,她是永远不会嫌弃你的。”

20世纪90年代初,大约是1992年,文坛传来消息,说冯亦代与著名电影演员黄宗英恋爱了。当时我也颇为吃惊。我早就向黄宗英约过稿,她是位出色的表演艺术家,也是一位写作高手,她写的《小丫扛大旗》曾获众人关注,但我也不好意思向冯老打听。

1993年10月,80岁的冯亦代果然与68岁的黄宗英在北京三味书屋喜结良缘,一个独居三年的文学老人又有了幸福的开始。作家袁鹰还写了一首打油诗贺之:“白发映红颜,小妹成二嫂,静静港湾里,归隐书林好。”

冯亦代与黄宗英在北京住了一些岁月,后又双双移居上海,我便去淮海中路的上方花园拜访他们。

1995年,“二哥”冯亦代与“小妹”黄宗英在寓所中接待了我,两位老人都是满面笑容。冯亦代还笑呵呵地告诉我,他们相识于1940年代,在1993年结婚前,两人已通了50万字的情书,后来成为“双叶丛书”之一的《命运的分号》。

我打量着这对黄昏恋老人的生活,他们各自有一张写字台,在客厅中看电视、读书与聊天,其乐融融。我们谈了近两个小时,冯亦代谈他的编辑生涯,黄宗英谈她的从影生涯,也谈彼此相识的熟人与写作轶事,最后他们签名,送了我一册刚出版的《归隐书林》。

冯亦代婚后,中风过几次,幸亏黄宗英悉心照料,有几次病危,冯亦代都以顽强的意志与病魔对抗,在病中还写了一篇《难我不倒》的文章。婚后走过12个年头,冯亦代于2005年病逝,享年92岁。至今,92岁的黄宗英仍然在读书看报,也许“二哥”冯亦代写的书,她一直会读下去,因为它们留给了她无限温馨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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