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奇怪的是,住在山脚下,好多人没发觉自己是生活在山中。家里来客人,邻居嗤之以鼻山里的!山里的,背后的意思就是没见识,或者少见识,还穷。说这话表明他(她)要比我的亲戚高一等。当然我也不会(她)计较,我们中谁都知道,我们的祖先是从山里来的。再者,我们村后就是山,石头山,也无清泉溪流。雨天,ɽˮ流汇于低谷,从某一处倾斜下来,轰轰然。那水是雨水,受了山草浸润,清冽刺骨。湘之南,上半年雨水多,接近立秋,雨水会越来越稀薄。山上的草被秋风吹过几个暮晚,悄然转黄枯败,放牛的孩子都懒得上去了。山下的溪流缺了雨水的补充,待人们把秋稻子收了,也近干枯了。大人小孩趁了闲空,到河里捡些小鱼小虾,做中午或晚上的佐餐之物。村前的稻田尽处,也是山,不长毛的,乡人唤为和尚岭,光溜溜的,像和尚新剃的头。东边的山是村里的林场,比村前村后的山青翠多了。那山里还有水,林木丰腴,却少野物。村里游手好闲的人,先前还扛根鸟枪,带只黄狗儿,四山里游走。而今的闲人,比先辈懒散多了,在麻将桌边一坐,一天一夜都不会叫累。很长时间里,村人都被麻将刺激着,寝食难安。
西边的山却雄峻,如一堵高墙,兀地在西边围合,连绵的气势,让仰望者自惭形秽。不到黄昏暮晚,太阳便被西山遮没了。村人不讲求诗情画意,或许跟西山很有关连。下午四、五点钟,太阳便落西山了,没了暑气,大伙儿都抢这时间干活,哪还记得什么夕阳无限好?汗流浃背的,一身疲累,有点雅兴,也被尘土湮没了。民以食为天,村人以种地为生。面朝黄土背朝天,长年累月,没来得及换活法,就吸了一口一口土气,一年一年还是泥样儿,撒什么种子,长什么庄稼了。
打量西山,最好赶清早儿。东边日出,东边林子的朝露反光,受热蒸发,一团雾气。西山受了这反光而变得分明,梁子是梁子,岗是岗,树木村庄,一目了然。山上的路像条蚯蚓,在陡峭的山壁上蜿蜒。一片黄土空地,一毛不长,在青翠中像块毛毯。山脊梁上的树,一行一行,规规整整,显然是人工植的。那丝丝缕缕的云絮儿,在那些树梢上缭绕,淡泊宁静,不理俗尘。如果是小雨乍停天,西山便裹了地上蒸发的水汽,浓淡交错,青翠乍隐乍现,看的人都发呆,以为置身仙山仙境了。
新上任的县长到村里蹲点,找扶贫项目,看到光溜溜的后山,眼就亮了。晚上便开村民会,研究开发后山。秋后,不管男女老少,是村里的人,就得上山挖一百个树坑,春来种树,以后有效益,全归村里。村里又开会,以后产生效益了,尽数归责任人。有利可图,村民心底里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大家上山测量,一个上午,一座大山便被划了块,分到了村里各户。秋收的抓紧时间收割,一片金黄的田野,几个日夜,便归于空荡的荒凉。满是石头茅草的后山,不多日子,就被村民掘了个遍,只待上面发树苗了。速生柏的生长速度也委实让村人开了眼界,一年一个样,老头儿说比椿芽树还能长。小媳妇心里也乐,春夏秋冬,只要有雨,林子里遍地长蘑菇。绝迹多年的野生蘑菇,现在已是村民家里常备的干货了。人们没忘记县长带来的好处,在村口立了碑记录。碑是钢筋水泥做的,被牛蹭了几回,倒了,大伙儿还扶起来。
人在山下,村人却从不把自个儿当山里人。我心里有一种喜悦,但无论我身在何处,我却都以山里人自居,并且喜欢那些山群。出村十数公里,便是天下闻名的九嶷山。万山朝九嶷。那种磅礴气势,也只能在我家乡觅得了,咱怎不是山里人呢?山,坚忍不拔,遮风挡寒,还四季青翠,生机盎然。我们的祖先正是受了山的庇护和供给,才得以繁衍生存。山里人,何必眼睛只看天呢?每每回首,触及那些默默山群,心中便升腾起一股浩荡的阳刚之气,山群,我孤傲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