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天生懦弱的关系,我对所有的喜悦都掺杂着不祥的预感。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你们看见兔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所谓青春就是尚未得到某种东西的状态,就是渴望的状态,憧憬的状态,也是具有可能性的状态。
他们眼前展现着人生广袤的原野和恐惧,尽管他们还一无所有,但他们偶尔也能在幻想中具有一种拥有一切的感觉。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唯一的自豪。所以,我也不会产生要让自己被理解的、表现的冲动。我觉得命运没有赋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东西。于是我的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说到青春的特权,简言之,大概就是无知的特权吧。在大人看来,任何人都有他自己的经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各自的特殊际遇,但年轻人则把自己的特殊际遇视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瞬间的踌躇,往往能使一个人完全改变后来的生活方式。这一瞬间,大概就像一张白纸明显的折缝那样,踌躇就一定会把人生包裹起来,原来的纸面变成了纸里,并且不会再次露于纸面上了。
对于共同的记忆,人们能够亢奋地谈上一个小时。可那并不是谈话,而是原本孤立着的怀旧之情,找到了得以宣泄的对象,然后开始那久已郁闷在心中的独白而已。在各自的独白过程中,人们会突然发现,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共同的话题,像是被阻隔在了没有桥梁的断崖两岸。 于是,当他们忍受不了长时间的沉默时,就再次让话题回到往昔。 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把所有夜间苔藓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那么,我或许会结结巴巴的忏悔所有这一切。
纯洁也是这样啊,你不觉得吗?一个女子不管多么堕落,纯洁的青年都可以从她身上体会到一种纯洁的爱情,但是,一旦青年知道了她是个极端无耻的女人,知道了自己那纯洁的心象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描绘出来的世界,他还能够从她身上体会到纯洁的恋情吗?假使还能够的话,你不觉得这是非同凡响的吗?假使能够把自己心灵的本质同客观世界的本质像那样牢固地结合在一起,你不觉得这是非同凡响的吗?难道这不正是亲手掌握了打开世界秘密的钥匙吗? 人只要一过30岁,他的名字就会像剥落的油漆一般被很快遗忘。那些名字所代表着的现实,比梦幻更加虚无飘渺、毫无用处,并将被日常生活逐渐遗弃。
他自己的光荣和他自己的死亡。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好也罢,歹也罢,全都是他自己的。要舍弃掉这些吗?为了经常与郁暗的波涛和长空云际那崇高的光亮直接交往,却变得无法辨认那些虽然被抑制住,却依然在心中扭曲并蛮横无礼地亢奋着的最高雅和最卑劣的感情,于是就把这个功过是非全都转嫁给了大海,你要舍弃那显赫的自由吗? 到了老年,自我意识终于归结为时间意识。本多的耳朵已可以分辨出白蚁嗜骨的齿音。人们是以何等淡薄的生存意识一分分一秒秒地挤过再不复来的时间隧道啊!年老之后才懂得那一滴滴所有的浓度,甚至所有的沉醉。美丽的时间水滴,浓郁得犹如一滴葡萄美酒……并且,时间像失去血液一样失去。所有老人都将滴血不剩的枯竭而死。
这是一种报复。因为他没能在热血不知不觉地沸腾、沉醉不知不觉的袭来的阶段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 想象力贫乏的人,是可以很自然地从现实的事象中发挥自己的判断力的。可是想象力丰富的人,则反而要在那里筑起想象之城,紧紧关闭那称得上是窗的窗,让想象插翅翱翔,清显就是具有这种倾向的人。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不幸的专利,正如不存在幸福的专利。既没有悲剧,也没有天才。你的信念和美梦的根基全是荒谬的。
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天生特别美特别恶等天生与众不同的存在,造物主是不会听之任之的。造物主肯定将那种存在斩草除根,使其成为人们的深刻教训,让人们牢牢地记住这个世上根本没产生什么‘得天独厚’的人物”。 是因为懒惰?也许是因为懒惰?这是我的疑问。我对人生的勤奋都是来自此处。我的勤奋归根到底是耗费于这个懒惰的辩护上,投入到为懒惰而懒惰的安全屏障中。 在等待著登程的旅行皮包里被摆得整整齐齐的那个时代,甚至连战争,我都觉得像孩子般的高兴。我真正相信我即使被子弹击中大概也不会痛的过剩的梦想,在这个时代也没有显出衰退的迹象。连预想自己的死,也使我由于未知的喜悦的颤抖不已。
我仿佛感到自己拥有一切。可能是那样吧。因为再没有比忙于准备行装的时候,更能使我们感到甚至在每个角落都完全拥有旅行的了。剩下的就只有破坏这种拥有的作业了。那就是旅行这种完全的徒劳。 但在冬天光线过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线爬进。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一边幻想自己身上生出无遮无拦的双翼一边强烈地预感到我这一生恐将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