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兴许是这样开始的,地腹的暖气徐徐地从深泥中吐出来,缓缓地在地面漫延。它一次次地爬向草丛,一次次地攀上树梢,可又一次次地被寒气拿下。在冷暖相搏的较量中,接近尾声的反扑往往盖过初起的萌动。
在这春冬更迭之际,寒潮乱哄哄地翻涌,劈向我,或又拜倒在我足下,我有些无所适从。可植物世界的精灵们却不是这样,它们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过这变幻莫测的时节。
初春的阳光显得尤其珍贵,它用整个冬藏的运力拨开了阴霾,将橙色的微光颁给天空,发给大地,但愿能与春的步调一致。今天我大步跨向户外,欲与花鸟草木一同领受春阳的洗礼。
郁金香的花蕾将舒未舒,是它的季节了,它还在等什么呢?哦,残冬撒着盐粒时而走来骚扰,好似在挑逗郁金香的耐性。柔弱的躯身还是小心地积攒力量吧,与之抗衡,也只能自毁在襁褓之中。内敛是郁金香应有的品格。
一马当先的贴梗海棠已经从一抹春阳中苏醒,在摇动不安的潮绪中长得有点疯狂,我走在它茂密的枝架下犹如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钢丝长发。那横贴在枝杈上熙熙攘攘的细叶碎花,简直就是一串串诡秘的密电码。这人与物之间交流的电文,是在宣布春的喜悦呢,还是在述说冬的艰辛?
急性子的花朵几乎忘记了走花梗的常规程序,它直抒胸臆,遂伏在枝干上绘完它精巧的图案。就像一个上班族,不用出门乘车去上班,在家里就可以工作一样的省事。铜钱般大小的五瓣花,腥红得让人心紧,单薄得让人怜惜。可它呢,却死抱着枝干,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独自争春。
在湖畔,在海棠花的旁侧,高大的老柳扛着一肩松垮垮的骨架,直直地向你展露它饱经风霜的经络。它似乎陷进了季节的沉思,虽然也沐浴在春光里。它知道现在真还算不上名副其实的春天,着什么急呢?
它慢条斯理地伸手在润湿的低空中舞了几下,像变魔术似地,几行薄绿的音符懒洋洋地爬上了它褐色的弦丝,仅此而已,它是在试拨春的序曲呢。那么杨柳的主曲调呢?我想一定还在它的胸中酝酿着。当寒气不再寻访它了,一旦和煦的清风吹来,它会轻弹起缠绵动听的民谣去亲吻春天呢。
可眼下,它一副低迷惆怅的模样,垂舞着干谷草般的柳丝,有如一个无可奈何的老者。和它类色的麻雀却喜欢极了老柳现实的境况,它们在枝柯间恣意纵横,从树梢俯冲到树干,自这株柳腾跃到那株柳,以高频率的单声调闹开了锅,像是在开讨论会,又像是在对失聪的柳大伯不停地呼唤,醒醒吧,醒醒吧,春来了,春来了。
密林深处山茶花树几乎被四围的参天大树所窒息,阳光的脚步只能拐着弯儿去提醒她,关照她。阳光探望过的她们痕迹,清晰地印在零散的茶朵和苍绿的叶掌上。
且停下来多看看这片绽放了一冬的山茶树吧。她们正期期艾艾地向我们作临别时的演讲呢。随着晚冬的消逝她们也将进入长眠。
然而那,花朵舍身坠红的精神使你感到无比的伤感。一枚枚平卧在泥地上完整的花尸,完全没有摔亡的迹象,从生至死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容颜与自尊。她没有凋零没有枯萎,色泽依然如故。可她确实死了。从她无声的呐喊中,从她泛开的红唇间,我仿佛看到一个香消玉损的生命在朝我微笑。笑意里有一种生命在升华,它已羽化而登天。我确信,来年的花枝上一定会重展它的风采。
我伸手捧起一团落花,心中一阵忧戚。怎么看,她都是那么端庄大气,不娇柔也不作态,有一种素朴的气质和平凡的美,并带有一层温厚的沉淀……中国淑女的传统美德不就一一地写在上面吗?我突然发现我对山茶花的身世有了新的理解和认识,贵气的文花雅草也并不比她高尚和出色。
其实让我最关心的是那一汪枯荷。她们老去也该有大半年了吧,可她们依旧直挺在她们繁盛过的水域里,抵死安守住那潜藏着的二寸芳心。自她们水色流失的叶、梗、莲蓬上,从曝露出塘水的留白间,我仿佛看到了她们在夏风中摇曳的倩影。修长的茎干,舒展的叶盘,玉立的莲朵,在丽日的晴空下比肩傲视,争奇斗艳。那重叠的翠意,跃动的绿波,那冉冉缭绕着的花馥叶馨,直逼着你多情的内心。
可现在,打池畔走过的游人断不会朝她们投上一瞥,更莫说欣赏她们了。就像一时风光得势者一遭败下阵来,再没人去睬他一样。万物都有枯荣盛衰的之时,这是物质的运转规律,谁都不能逃离。没有凋敝哪有兴旺,没有消亡哪有生长,上涨是为了落下来,停止是为了搏动得更厉害。今夜的睡眠必然是为了明天的苏醒。真的不要瞧不起这一派残荷。枯残也是一种自然姿态,一种凛然的绝,一种凄清的美。何况我们从她身上读到星辰的迁移,日月的更替,季节的转换,以及暑往寒来,寒去暑至的至理。万物都在运动着变化着,我们如是地执着,是不是觉得有点幼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