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枪

更新: 2019-04-20 14:55:02

我二叔带我去老街里的文化宫看电影,电影的名字是《枫树湾》,演到半截停电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摸黑往回走,走到红旗大街,看见哪儿的路灯还亮着,我俩就坐在一个路灯下放歇。

二叔问我,最近有啥心愿?我说,我想要一杆红缨枪,消息树下站岗小八路那种红缨枪。大雄有支木驳壳枪,谁跟他表示友好才让拿在手里玩玩。

为了红缨枪半年前我曾鼓足勇气跑到南华街铁匠炉,能打红缨枪头么?瘦杆络腮胡子小锤歪着脖子说,你有铁么?熊腰结巴大锤说,小,小孩,滚。终于在一个星期天,我天不亮爬起,沿小巷过穿弄堂,用从讲台上顺的粉笔头蹬着一摞砖头在铁匠炉电线杆写下:两个大王八。对所受到的藐视算有一个了结。

二叔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好好念书,红缨枪的事交给二叔了。

二个月后,我远远的看见二叔,一只手扶把骑着自行车,另一肩上扛着一支红缨枪。那支枪精致的超出了我的设计想象,虽然枪头也是木的,但那细长八面菱角打磨出了金属的质感,比舞台上灯光下的红缨枪还要炫目。

二叔指着枪头说,这是马村路边死了棵枣树,又捋着枪杆说,这是革命路菜窖里向外扎白菜的钩子断的把。

这支枪被我藏在了靠墙的褥子底下,在我看来,他还没有完工。红缨枪,红缨枪,红缨红似火,枪头放银光。缺少画龙点睛的红缨缨,就像战士没戴军帽,缺少应有的威武。

“绒劈”其实就是毛线,是扎辫子用的红头绳。永红门市部最便宜,8分钱一团,没有通红的,胜利商场的一毛二,大地商场的一毛,一毛的线团小一些,绑枪缨缨也足够了。那时一个学期学费一块一,一毛钱是笔“巨资”。我铅笔盒里垫纸下还藏着二分钱,商店里的水果糖二分钱一块,三分两块,原是打算攒到三分和我妹妹分享糖果。门缝看到镇会议室八面红旗上旗穗,终没胆量爬进去割。一个月总是“醉里挑灯看枪,梦里一簇红缨”,最后下定决心向奶奶开口。奶奶说,你要是买糖吃,8分钱立马偷着掏给你,一毛钱的绒劈,够你妹妹梳好几年辫子,你绑个大枪,这个道理上说不过去。

奶奶虽然没给我钱,但帮我完成了那支红缨枪。

下放到镇上的老右常年穿一件脏旧的中山装,他对我奶奶极其尊重,总是站稳了再叫大娘,从不像别人匆匆敷衍打招呼。老右把我叫到他的“牛棚”,至今记得他窗台上放个马恩列斯毛的陶瓷小屏风。我偷听过老右哼京戏,不像“提篮小卖拾煤渣”那般流畅,是春水绕松的感觉,柔婉挺拔而又悲凉。

听大娘说,你二叔给你做了个红缨枪还差缨缨,老右递过一团黑白缨缨穗,这是我唱戏用的胡子,马尾的。我摇摇头说,这个不行,八路的驳壳枪把上栓红绸子,红军草鞋上是红缨缨球,赤卫队梭镖上时红缨缨,只有黑狗子的枪才是这色。老右咧嘴笑了,叹口气说,呀,只是那窦尔敦、单雄信、孙权才是红胡子。

你知道红缨枪的“缨缨”干嘛用?老右说,首先是挡住枪头的血,血流到枪杆上手打滑,所以这缨缨又叫“血避”,最好是牦牛毛,不沾水,血一抖就掉,另一个作用就是迷惑对方。红缨舞动能看出武功的高低。有的东西为了避水,有的则相反,渔网织好后,要在猪血里浸泡,这样才不会浮着,才往水里走。

几天后我放学,黄昏中远远看见老右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伸直了右臂,手里举着一团红彤彤的缨缨穗。老右让我把红缨枪扛来。

帮我绑扎好后,老右单手抖了一下我的红缨枪,那缨缨抖成个突地张开的雨伞,我相信诚如其所言,红缨能看出功夫高低。

我的红缨枪出世后,立刻招来众多羡慕目光的小伙伴,大雄好几次低头看端详自己的驳壳枪,很长一段时间,我扛着那支红缨枪,后边跟着一堆岁数相仿的孩子,成为小镇上一道风景。

那天我经过河西街的老井,井水咕咚咕咚窜起全眼,我的红缨枪尖在泉眼里打转转,等我站在井边,这枪像“二踢脚”飞起,我一把攥住了他。我对比我岁数小的孩子,以《岳飞传》为蓝图神话了我的红缨枪。

许多年后拨乱反正,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些“牛鬼蛇神”渐渐又回归了人们的生活,我坐在灯光黑暗的电视机房里盯着那夹杂雪花飞舞的黑白银屏入神,那里面,林冲夜奔。我蛇咬了样从马札上蹭地站起来,从心最柔软的地方涌出了一句深情呼唤:老右叔叔——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

恨天涯一身流落。


李斌波在省京剧团当演员,工武生。全国著名武生“活高宠”的徒弟。1957年,被错划成右派。后被下放致衡水县农机厂劳动改造。1978年被平反。著有《皖方言与京剧道白》等五种。文革中遭批斗,不堪受辱从文化宫跳楼自杀。

这是后来我从理发店排队等理发,从一本没皮的旧杂志上看到的。我没有再等理发,点上一支烟,沿着昏暗的路灯漫无目的的慢慢向前走了好久。

好景不长。有一次中午玩打仗游戏,兴头上忘了时间,十几个人迟到,武器全被老师没收。大雄和他爷爷晚上去马老师那讨要他的木枪,马老师说,拿走,上课了教室空着一半子人,拿走,别再来上学了。祖孙二人枪未讨成,讪讪而归。我本打算找马老师去要红缨枪,听到这个情报后,暂时打消了念头。

马老师丈夫在山西煤矿工作,独自带着两个男孩在我们镇上教书,教语文和政治,我发现马老师家的铁簸箕是“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铁宣传牌子“障”字砸成的,搪瓷白脸盆上印着“五矿食堂”。马老师眼睛不大,却很清爽明亮,周围有些许淡淡的雀斑,天空月朗星稀。

二叔听说红缨枪被老师没收后说,好好念书,马上恢复高考了,考个中专生,别老惦记当赤卫队长了。

当“赤卫队长”我二叔用的是“春秋笔法”,那时候,各单位都排样板戏,我父亲在他们排演的《红灯记》中扮演最高领导-柏山游击队队长,当李铁梅把祖孙三代冒着生命保护下来的密电码送到组织时,我父亲穿一身灰布军装,以素日的神情和步态出来接收。而我在“小红灯”剧团,扮演的是刁老财的儿子刁德一,别个手枪套卡着小黑胡,除了大段唱词,是所有样板戏中最阴阳怪气的家伙,有一次我和父亲顶嘴,他骂我说,你一个反派瞎咧咧啥!我说,等着吧,我一定要演严伟才,穿正经军装,“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线”的帽子上有伪装柳编的志愿军侦察排长严伟才。

再次见到那支红缨枪我已经在县城读初中,我把偶遇买储藏白菜的马老师送回家,帮她往小房抱白菜时,看见了戳在墙角我的红缨枪,枪头已经断裂去少半个,枪杆上长满老年斑,那缨缨已是黑白色。我想,一定是马老师的两个公子把我的枪祸祸成这个样子。青埂峰一别,已数载矣。为此,我心里钮了梁子,好多年没去看望马老师。

大学寒假远远瞄见马老师背影,双手抱闸单脚点地,拐自行车绕行问津街了。棉大衣棉鞋的我,分明的感到冷入骨。

马克龙给全世界的女教师带来梦想,马老师却是我的终结者,在以后的求学生涯中,我没有和任何女老师建立友谊。不了解那支红缨枪在我心中的分量马老师,不经意间伤了我。

我梦见过在杨树叶子哗哗的柏油小公路上,面容忧郁的少年扛着一支红缨枪,那枪头是枣木的,枪杆是韧性非常好的白蜡杆的,那缨缨是猪血染红的髯口。

我二年级的瓢泼大雨中,我摔倒在路边的排水沟里,爬起来又摔倒了,马老师半握拳90度肘的跑步姿势跑过来,右手攥拉住我左手,顺势就把我背在肩上,在雨中狂奔,隔着湿透的衣服,两颗心跳成立一个急促脚步声。

在塞纳河畔的卢浮宫,我站在比我高出一头的维纳斯像前,我很想踮起脚尖在她背上趴一会,如果我的头轻轻贴近她的脸颊,一定会看到世界上最美的曲线。

奶奶脚踏水溅举着雨衣追出院子时,已经不见了马老师身影,只有嫩柳在烟雨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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