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打六九头
冬至过,一陽生。我敏感地觉得白天比夜晚渐长。再过了小寒,大寒,冬天的陽光照在门外的小广场上,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但不是那种空洞的安静,而是一种充盈的清寥和空旷。
就会禁不住地想:也许,明天的风,就是一场春风了吧。
看哪,天空中的太陽多像一枚熟透了的橙黄|色*的杏子,被一抹淡雾笼罩着。门外那一方方曾经满目葱茏的草坪上,现在是密茬茬的枯黄,寒冷使它们瑟缩着,有的已经变得暗淡无光毫无生气了,有的还在抽出一丝丝油灯芯般的绿色*呈现出来。一只花喜鹊从我身旁掠过,在草地上啄了一会儿,又扑地飞起,飞向另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近岸的湖水结了厚厚的冰,只在远远的湖心处,还有一小块湖水,在冬陽下闪烁着粼粼的波光,一晃一晃地漾着。
许多许多年前,我六岁,或者五岁,站在这样的陽光里,旁边是一堆赭黄|色*的干草垛。我和邻家的小哥哥费劲儿地在草垛里翻找秋天时藏在里面的杜梨果儿。北墙根下,几位晒太陽的老人聊着农事。有一个说:“后儿就打春了哩。春打六九头哇。”另一个接着说:“可不是吗?今儿都五九第六天啦。”
“春打六九头”,这无意当中听到的一句农谚,不知为何却被我牢牢记在了心里。尽管当时并不知道打春为何事何物,却能吃掉大半个葱花春饼------当然是母亲亲手擀的,黄灿灿,香喷喷。
后来从书上了解到,“打春”是民间俗语,正经的名字叫“立春”,乃二十四节气之一。半月为一侯,从冬至到立春有四十五天,恰好在五九末六九头,所以民谚云:“春打六九头。”
即便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民,我们的老祖宗的话里也含着诗意,带着哲理。
有几个中国人没有被北国的冬天感染过呢?一望无际的旷野连绵开来,被一片片或红或黄的叶子连缀着,远处的村落只露出一角,更多的部分被遮没了,随着树的影子若隐若现。如果有河,是不会听到任何流水的声音的,冰冻的河床坚硬的如同石头,河水是静止的,因为连底儿都冻结实了。冰面上有大风刮过的痕迹------黄土,枯枝,败叶。偶尔会看到一方犁过的田亩,细密的蚓状根须在翻卷的泥土上呈现出来,绛红色*的,细长而敏感,我一直觉得这就是旷野的无数毛细血管。我们常常忘掉,太陽照在田地和照在草原或者森林上一样,是不分轩轾的。我们接受它的光与热,也同时接受了它的信任与大度。
北国的秋是古诗,夏日是长赋,春天是新词,而冬天,它是哲学。
不是吗?高过记忆的旷野多么寥廓而充盈!即便是内心的一些嘈杂也会干扰它的宁静,那些无关的琐碎更会遮蔽它原状的浑一。田里那一堆焦茶色*的麻杆儿,枯叶抖索着,仿佛一群困守者,坚持着季节轮回的威力。
可是,一打过春,当比较温和的日子来临,住在河岸附近的人们,会在某天某时听到一声惊人的仿佛大炮声。那是河床里的坚冰裂开的声音,那冰的锁链就此全都断了。几天之内,河床里的冰迅速地消融。正如神话先于正式的诗歌,它用一声怒吼宣告了冬天的结束,春天的到来。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温带气候中的人,春光来临的一切琐碎事,都是有趣的。人们常爱寻觅的春的消息在哪里呢?在第一缕春风中走上河堤,柳条上吐出半粒米大的芽苞,“嫩于黄金软于丝”。在旷野里徘徊,脚下的泥土湿润,松软,泥土中跃跃欲出的小草,正在等待“春风吹又生”。有闲暇时,我会去村外倾听飞来飞去的鸟雀发出的欢快的乐音,我很想像公冶长那样听懂它们在分享什么关于春天的秘密。有时,它们会飞到我窗前的石榴树枝上,向春天唱起自编自导的赞美诗。
这就是打春呵,打破了坚冰,打破了寒冷,打开了混沌,打得人们“五九六九河边看柳”,打得人们“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在天地间打出一首又一首涌动的诗,打出一波又一波升腾的浪,打出一片又一片生命的牧场。
春打六九头,又是一个崭新的春天。一年四季的轮回里,还有什么比这个季节更叫人心醉更叫人神往呢?
春来啦!她飞过高山,洒下一缕缕新绿;她飞过田野,洒下一朵朵嫩黄;她飞过果园,洒下一串串粉红;她飞过城市,洒下一绺绺清风;她飞过村庄,洒下一抹抹金灿灿的陽光……一个万紫千红百花争艳的春天在鸟儿们的喧闹声里,盛装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