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出行。从青岛到威海,从蓬莱到大连,走走停停,略有感悟。风景无限,记忆却浅,搜章摘句,亦不虚此行。题记。
(一)红房子
下午,陽光在海边随着波浪的翻滚而涌动。树在岸边蜿蜒排列,很安静。远处,海天相接,光雾蔼然,堪堪一线,苍茫阔大却又尖利狭窄。
我在树与海之间,那个叫栈桥的地方。游人如织,人声喧嚣,恍若闹市。这是青岛最早的码头,如今已没有船只停靠或者从这里远行。一切平静而繁华,波浪与归舟早已游走在意境之外。一座亭子矗立于栈桥尽头,瓦藏青,墙暗红,廊柱深蓝,金字匾额。“长虹远引,飞阁回澜”,这座被命名为“回澜阁”的亭子被寄予了守护平安的意味,沧桑却并不古老。门紧锁,无法登高远眺。波浪一次一次撞击长满海苔的亭座和护坡,涛声被人声淹没。而眼底的浪与古旧的石头分分合合,显出一种永恒的状态,寂寞的状态。
这时我看见了岸边的红房子。海岸形似弦月,那些红瓦尖顶的建筑错落分布于月弦之上。绿树红瓦,碧海蓝天,这对青岛的传统描述,想必与此有关吧。那是典型的欧式建筑。“当年德国人的修的房子。”有人轻描淡写地说。“以后的房子也按这样风格修建,就成了青岛的特色*,多漂亮。”是的,那些海边的欧式别墅非常漂亮。
可是我还是隐隐约约想起当年的事情。
1887年11月1日夜,-阴-云密布。十多个手拿匕首,短刀的人,闯进巨野县磨盘张庄教堂,杀死了德国神甫能方济和韩理迦略。这就是“巨野教案”。1887年11月13日,即教案发生后的第12天,德zheng府派军舰多艘,强行占领胶州湾,迫使清zheng府签订了《中德胶澳租界条约》。从此山东成了德国的势力范围,当时日本《外交时报》忧心忡忡却又不乏幸灾乐祸地写道:华zheng府于山东一举一动,皆受德人指使,似满洲之实权归俄人掌握,彼山东之实权,亦将归诸德人矣。”我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欧式建筑应该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修建了吧。
旧的中学历史课本上,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一群衣衫不整的学生,高举一道横幅。横幅上的大字却异常清晰:“还我青岛!”那是在北京,是“五四运动”。对于青岛,对于胶州湾,“五四运动”却留下了更深的历史刻度。五四广场那被命名为“五月的风”的巨型雕塑,在动静之间,试图将那种刻度长久地镌刻于城市记忆。那是安静的雕塑,旋转的风暴被定格在钢铁的骨骼里,粗砺,钝滞,沉默,深邃。那又是灵动的雕塑,始终保持风的撞击与席卷的姿势,喷吐着火的焚烧与炙烤的热力。把那样的雕塑安顿在人的视觉和心灵里,也就把历史的刻度熔化在了民族的灵魂里。
欧式的红顶房子,作为殖民的见证,从教堂边到租界内,从海岛到乡村,像野草一般生长,却没有像野草一般枯萎。如今,那些旺盛生长的红顶房子,已经成为青岛的城市特征之一。或者说,作为一座城市的表层装饰,已经代表了眩目的财富和一种亦中亦西的新贵生活方式。
这里还住着很多欧洲人。青岛人骄傲地说。如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应该是青岛人的幸福吧。一边用吸管喝方便袋里装的啤酒,一边欣赏红房子散发出的欧洲式的富贵光芒,难道不是一道独有的风景?
是的,这就是城市历史。曾经的铁血记忆一度被隐藏在厚厚的底片里,就连底片本身也被尘土覆盖。谁也不愿打开,甚至不愿擦拭一下灰尘。后来,在人们带着愤怒与怨诽学习一段历史的时候,在非光荣即耻辱、非朋友即敌人的历史判断面前,在斗争与仇恨的教育腌渍着人们心灵的时候,这个城市的表层就会刮起狂乱却虚假的风暴。谁都在风暴中旋转,谁都不会对风暴信以为真。这肯定不是对记忆的解读,更不会对历史的疼痛感同身受。再后来,那张底片被重新冲洗,还以现代人的意趣饰以七彩。一切被奢华与和平重新解构,屈辱的记忆就可以被装饰为令城市骄傲的花冠。
在栈桥,我看到了漂亮的红房子。
在游艇上,我看见了漂亮的红房子。
在行驶于滨海公路的汽车上,我看见了红房子。
晚上我们住在没有红房子的地方。海鲜大排档灯火通明,腥咸的气味无比自由地占领了垃圾随处可见的狭窄街道。
(二)一支军队的背影
很多年前,冷雨恶浪的刘公岛上,当丁汝昌以决绝的心态,下令将严重损坏的旗舰“定远”舰搁浅在海滩的时候,他肯定不会想到,许多年后,一艘一模一样的“定远”舰会在威海卫码头成为一道凭票参观的风景。
陽光灿烂,海风柔媚。水果摊、饮料亭和烧烤档随意排列,烤鱿鱼浓烈的味道在空气中飘荡。和平年代的世俗生态显得平静,慵懒,还有一丝淡淡的疲惫。
在这样的背景里,我走进复制的“定远”舰,走进另外一个时代。
事实上,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曾经拥有一支船坚炮利的海军。
1885年10月29日,亚洲第一舰——“定远”舰上升起中国龙旗。这是中国海军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李鸿章甚至认为,中国海军船坚炮利的时代已经开始。11月17日,李鸿章兴高采烈地带着丁汝昌、周馥乘坐“定远”等三舰,前往旅顺,十四日返回天津,波澜不惊,一帆风顺。他踌躇满志,确信大清国运将因之振兴。
此后几年,李鸿章在皇宫与各衙门之间苦苦奔走,把北洋舰队建成了“亚洲第一舰队”。1891年7月5日,丁汝昌率“定远”、“镇远”等六舰编队抵达横滨港,对日本进行访问。北洋舰队随着旗舰“定远”发出的旗号变换队形驶进港口,“定远”舰鸣21响礼炮向日本海军致礼,日本海军方面负责接待的“高千穗”舰也鸣21响礼炮作答,当时停泊于港中的英、美军舰皆鸣13响礼炮向丁汝昌和北洋舰队致敬。日本方面在各种场合都表现得“礼意其隆。而日本暂缺的7000吨级“定远”、“镇远”舰,铁甲之厚、炮火之强震慑了日本人,甚至诱发了日本国内的惊恐情绪。由此可见,当时北洋舰队的确盛极一时。
尽管那是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但醇亲王奕譞的威严庄重,李鸿章的含蓄安静,丁汝昌的踌躇满志,仍然一览无遗。是的,他们当然以为,海防的振兴,可以在大清帝国整体倾颓的暗影里,点燃一束复兴的亮光。
然而,在甲午海战,这只舰队向大清帝国交出第一张答卷的时候,就以全军覆没的方式告别了这个穷途末路的王朝。在记述鸦片战争的教科书上,往往这样约定俗成地表述:“帝国主义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但甲午海战,恰恰是中国在拥有“亚洲第一舰”的“坚船利炮”的情况下,输掉了战争。此后签订的《马关条约》使中国陷入了更加深重的灾难。是什么原因让强大的舰队如此不堪一击?
北洋海军遭遇覆灭之灾的前夕,提督丁汝昌收到了日本海军司令伊东佑亨的一封信。这是一封奇特的书信,名为劝降,但没有一句劝说。
“时局之变,仆与阁下从事于疆场,抑何不幸之甚耶?然今日之事,国事也,非私仇也;则仆与阁下友谊之温,今犹如昨,仆之此书岂徒为劝降清国提督而作哉?大凡天下事,当局者迷,旁观者审……清国海陆二军,连战连败之因,苟能虚心平气以察之,不难立睹其致败之由。以阁下之英明,固已知之审矣。至贵国而有今日之败者,固非君臣一二人之罪,盖其墨守常规之制度所致。夫取士必由考试,考试必由文艺,于是乎执政之大臣,当道之达宪,比由文艺以相升擢;文艺乃为显荣之阶梯耳,岂足济夫实效?当今之时,犹如古昔,虽亦非不美,然使清国果能独立孤往,无能行于今日乎?前三十载,我日本之国事,遭若何之辛酸,厥能免于垂危者,度阁下之所深悉也。当此之时,我国实以急去旧治,因时制宜,更张新政,以为国可存立之一大要图。今贵国亦不可以不去旧谋为当务之急,亟从更张。苟其遵之,则国可相安;不然,岂能免于败亡之数乎?与我日本相战,其必至于败之局,殆不待龟卜而已定之久矣。”
我无法评述这封令人绝望的书信。而手边的另外一则史料已经足以让人无语。1894年11月7日,大连城陷落,风雪中日军疯狂屠杀中国百姓,中国百姓的血流进护城河,融化了河面上的薄冰。同是这一天,紫禁城内正在庆祝大清国皇太后的“万寿吉日”,内务府的账本上记载清廷为此花费的银两为1000万两。皇太后还要修建颐和园,所需白银达3000万两。于是挪用海军军费,各省解缴,户部拨发,官员敬献,想进一切办法筹集。4000万两白银,足以让大清国拥有3支由最先进的战舰组成的北洋舰队。
一个王朝的末季,统治群体的愚蠢封闭,极度自利的末日享乐,早已废弛或者畸变的纲纪,往往加速了末日的来临。这样的王朝,李鸿章无法拯救,丁汝昌无法拯救,邓世昌们更无法拯救。
我无法想象,在给养奇缺、四处掣肘的情况下,李鸿章是什么样的心情。一代儒者,怀抱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梦想,卧薪尝胆,惨淡经营,希望厚积薄发。然而大厦将倾,危如累卵,独木难支。身负恶名,隐忍奋发,在皇权的利刃上行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无法想象,丁汝昌读了伊东佑亨的那封信是何等的愤怒、酸楚与无奈。作为儒生和臣子,他决不会怀疑他维护的皇权的正义性*,决不会怀疑决定了他的升迁的制度的合理性*。如果知道是什么让他陷入如此绝境,他也不会说出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成功、便成仁”。我无法评说他的是非功过,但我隐约感觉到,在那样的境地,自杀,也许是他最好的选择。
我无法想象,当邓世昌命令他的军舰撞向“吉野”号而全体官兵在甲板上等待以身殉国的时候,当刘步蟾身负重伤挥刀自杀的时候,他们是何等的悲哀、痛苦与绝望。作为职业军人,他们的自我价值最高也是最极端的实现方式就是为国捐躯。然而,在这样的背景下,对于死,他们又该是多么的于心不甘。
新的“定远”舰当然远离了战争。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那样的复制,那或者只是一个纪念馆,或者只是一个耗费巨资的政绩工程,或者会成为真正的旅游经济增长点。
可以肯定的是,一艘崭新的复制铁甲舰,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支海军残碎的背影。
(三)何处有香丘
从陽光灿烂中一路走来,忽然烟雾缭绕,大门上额书“东天门”,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成山头了。
始皇庙香火鼎盛。据说这里曾是秦始皇的行宫,后来被人改造成为全国唯一的一座纪念秦始皇的庙宇。而庙内,有在此修行的第一位道人徐复昌的殿宇和邓世昌的祠堂。庙旁,有巨大的如来雕塑和罗汉雕塑群。这是一个奇特的组合,帝王、将军、道士、和尚,人、神、佛,法、道、儒,在同一山坡上相安无事,并共同充当了膜拜群体的保护者。
对于限制严格的门户传统而言,那显然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在阔大开放、人类更显渺小更觉孤寂的海边,在人类面对自己内心更犹豫更没有把握的海边,人们是那么渴望被超自然的力量拯救,被超越人类生存法则的神灵陪伴。于是,一代一代的人们以自己的生存经验为依据,创造了新的传统,凡可以在人的拯救与自我拯救中发挥超自然作用的,都成为当之无愧的神灵。
大陆尽处,山势突兀高起,恰似昂起的头颅。山岩嶙峋,风浪击打出的刃口闪烁着尖利的金属光芒。一些松树在岩石的缝隙里生长,盘旋虬曲,旁枝斜出,坚韧却不失飘逸。它们此刻不露声色*,静若处子,让人难以想象,在狂风巨浪之中它们如何能够抓住岩石,凶猛地抗拒海的争夺。
在山的最高处远望,近海的波涛层层叠叠,却并不觉得波涛是海的一部分,海应该在云遮舞绕的更深处更远处。陽光在我们身边飘落,明亮,尖利,充满金属的质感,带着清脆的轻啸。而遥远的海上,那些陽光分明在努力穿越,在拼命战胜云雾的阻隔,在翻滚,在沸腾,成为了大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石阶如带,飘然入海。站在礁石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平静的海面和海面上蔚蓝色*的陽光,而云雾在陽光之上徘徊。在这时的海面上,天空竟是低垂的雾蔼。而雾蔼之上的天空,是我们在山上俯视的云雾。我们也曾经在那些云雾之上飞翔,并且试图仰望更高的星空,却只能看见更深远的蔚蓝。试图俯瞰大地大海,却只有海浪般翻腾的云雾。宇宙无穷,盈虚有数,一切让人敬畏,一切让人不知所措。
海浪奔涌而来,一次次撞击褐色*的礁石。礁石上生长的海带在波浪里舞动。当一切柔软的附着物都被海水带走,礁石坚硬、粗糙,刃口锋利,但苍黑的颜色*却给人幽深、柔和的感觉。赤脚在礁石上行走,先有一种皮肤撕裂的疼痛,后来就麻木了。难以想象的是,海带竟然如此牢固地生长在礁石上。我用力撕扯,海带断裂了,根却纹丝不动。终于连根采下一束,才发现,海带网一样的根系几乎就是绣在礁石上,而根系上面,还密密麻麻掉地生长着小贝壳。
海浪滚滚,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改变一切又包容一切的震颤。那种震颤,从我伤痕累累的脚向全身传递。我渴望融入那样的震颤,随着海的韵律,消解生命中所有的追寻,因为我孜孜以求的追寻,正好受到海浪恣肆的嘲笑。然而我又心怀恐惧,不知道那样会不会失去我固守的梦想和幸福。也许,在这样的恐惧面前,我在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被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拯救吧。
“天无尽头”,在海浪和烟雾中突兀而出的岛礁上,刻着四个鲜红的大字。我对那样的镌刻从“天尽头”到“天无尽头”的转换以及似是而非的故事没有在意,倒是惊诧于那些礁石的孤独与坚守。
与“天无尽头”遥相对应的,是秦始皇的雕塑。秦始皇庄严伟丽,目光深邃,而且也不是《史记》中描写的“蜂目隆准”。无数资料都在证明,秦始皇的确到过这里。行程到了尽头,在格外荒凉的海边,遥望无穷无尽的海洋,他也许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在天地间应有的位置。他当然对自己拥有的权力深信不疑而且深深迷恋,可是,当他在荆柯的匕首前、张良的铁椎下与死亡擦肩而过,在亲手制造的种种死亡气息的浸渍里洋洋得意,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却瘟疫一般生长起来。他渴望长生不老。这样的“长生不老”当然只是对生命无限制延续和权力无限制膨胀的期求,与宗教情结无关,与个人信仰无关。
然而谁也无法抗拒自然法则,死亡来临的速度往往比想象的快。当fu败的尸体和鲍鱼的气味混杂着飘荡在平坦宽阔的驰道上,徐福的“长生不老药”已经毫无意义。所以,尽管不可一世,对于生命本身而言,秦始皇和所有渴望被拯救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说,他也是渴望被拯救的人之一。
在海边崖壁的道路上行走,我们渐行渐远。乱云穿空,白浪堆雪,留在天尽头的想象里。我忽然想起《红楼梦》里的那首《葬花吟》:“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四)忽闻海上有仙山
蓬莱,似乎只应存在于传说之中。种种传说与神秘的风景早已被演绎得无所谓真假,所以,去蓬莱的时候,我对自己的感觉根本没有把握。
对神仙的认识,我是比较模糊的。或许我应该相信神仙存在,虽然我没有亲见,但在传说与信仰面前,实证往往显得很无聊。而所有的风景,不亲见,都可以想象。尽管想象只能在零碎的资料里演绎、整合,但属于内心并且尽善尽美,肯定可以成为幸福的理由。
海当然是无穷的碧,天当然是清澈的蓝。陽光无处不在。一切和想象中的一样。
我觉得有些茫然。我该从何处开始理解这样的风景呢。过桥,进门,登楼,上殿。一切传说都被物化成形态各异却毫无生气的雕像和绘画,储存在或浅或深的殿堂。
我没有找到八仙的灵性*和神奇,倒是意外地发现了嵇康的雕塑。除了名字和衣服之外,那嵇康的神态与其它雕塑没有什么不同。我不知道嵇康该不该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我还是在镜头里留下了这个将《广陵散》弹成绝唱的人的模拟形象。后来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仅仅是以自己的想象,去衡量那些混杂在历史、传说以及其它想象之中的人与物。对想象之外的,我根本没有兴趣。我已经固执地把自己锁在想象之中,而那些满足好奇心或者填充殿堂空隙的雕像与绘画,决不会为我的想象量身定做。
海上小岛孤单隐约。那么一点,浓,淡,淡,浓,似乎随时都会被陽光融化,被海水溶解,被海风吹散。那是千百年来人们梦想中的仙山吗?有那么小小的一点,梦想或许就有了依据。而海雾与陽光,常常折射出华丽的记忆。是的,海市蜃楼,遥远,宽阔,忧郁,残缺。人当然是清醒的,他们知道“山在虚无缥缈间”,“烟涛微茫信难求”。然而,人们宁愿相信海市蜃楼是真实的存在。这样的存在,当然是来自心灵的存在,是心灵与大海甚至宇宙之间的对视和交流。一切都会存在,一切都不存在,生命是一种相对的概念,意义全在于心。
而我当然也是很渺茫的一点,比随时会散的轻烟淡,比散落在高天的尘埃小。我会进入小岛或者小岛上某个生命的视野吗?会成为多年以后海市蜃楼中的某个模糊的影子吗?在观景的隘口,在绚丽的陽光下,在数码相机最现实的镜头前,我知道,这些问题根本没有意义。
没有成山头呼啸的波浪,一切都那么安静。可是,如果不是风平浪静的日子呢?如果在邪风恶浪之中呢?
我忽然想起另外一种情景。
同样是在东方,却没有神佛的意象: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耸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如此苍凉却异常强悍的歌唱。
我面对的是多么美丽的海滩和陽光。
(五)遥远的改变
“屋前的小路荒芜了,杂草覆盖着井口,院子边的大柏树已经成了小舅舅新房子的一部分。外公外婆不再健朗如昔,他们白发苍苍,目光浑浊,步履蹒跚。他们明显的衰老了。”
在蓬莱到烟台的路上,我收到了这条发自家乡的短信。长天碧蓝,陽光明媚,宽阔的马路边绿树葱郁。绿树之外,一边应该是山东半岛的高地,一边当然是浩瀚的大海。
而我的家乡,在三千公里外的崇山峻岭之间。我不知道那里此刻是否有如此绚丽的陽光和炽热的空气,不知道老柳树慵懒的枝条是否在水池上点出缓慢扩散的涟漪,不知道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几块石头是否依然简简单单地守护着水井,不知道衰老的亲人是否把院子里恣意游戏的家禽想象成儿女绕膝,也不知道满身伤痕回归的游子是否会在温暖与疼痛中潸然泪下。
然而我知道一切都在发生改变。我常常想起的一切,种种过往或者正在生长的风景,在我想起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我想象的样子了。正如我正在继续的旅程,那条路,走过之后,如果再次走过,就不再是上次的路。
就连我自己,在走过胶东半岛之后,就已经是“到过胶东半岛的我”了。胶东半岛炽烈的陽光已经让我的皮肤疼痛、黝黑、表面皲裂,而腥咸的海风也曾穿过我的肺部抵达血液深处。
车停在烟台郊外。在到达港口前,我们还要在这里吃晚饭。那是一条简陋肮脏的街道,大部分铺面摆着汽车配件、五金耗材之类的东西。也几家小杂货店,店外的冰柜上落满灰尘。唯一一家卖海产品的铺子门口,胡乱地堆了些带鱼、鱿鱼,散发着阵阵海腥味。走过街口,向右转,却是一条漂亮的大街。绿树高大密集,树下的长椅一尘不染。近黄昏,陽光已经收束了她的光芒,树荫里格外凉爽。
我坐下来,开始回复那条三千里之外的短信。
“一切都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那些温暖动人的现实幸福,正在变成滋养我们后半生的绵绵回忆。我们能做的,只有享受、珍惜、感恩和传递。”
我知道,我发出短信的时候,我已经改变了,收信的人也已经改变了。短信本身,正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并将湮没于众多记忆之中。
汽车缓缓滑过大街,欧式建筑的圆柱尖顶白墙红瓦闪烁着柔和而迷离的光芒。这个古名“芝罘”的城市,其名称的改变,本身就渗透着历史的不确定因素。芝是灵芝,罘是屏障,北边那座陆连岛酷似一朵巨大的灵芝,当时的城市自然就是灵芝的屏障。而秦始皇的四次巡行,更让这里笼罩在帝王的神秘气韵之中。而称烟台,更显时代色*彩。明代防倭,遍设烟火台,烟台即由此得名。
然而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我无法在匆匆一瞥之后,对这座陌生的城市作任何评说。我的游历,是现实幸福吗?我在游历中的回忆,是现实幸福吗?我游历之时倾听的遥远的声音,是现实幸福吗?
我无法给自己确切的回答,因为一切都在改变之中。
这时收到了对我的回复的回复。“读了几遍你的短信,我哭了,但我不悲伤。”
补记:如果说我的思考仅仅局限于自身,局限于个人的旅途,而许多天以后,在我早已结束那段旅程的时候,收到的一条短信,竟然将那种“改变”的思考无限拓宽,并且意味完全相反。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望着我。”
那是里尔克的《沉重时刻》(冯至译),触摸的是人类生存状态的重大命题,沉重,孤独,无奈,却无法逃离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
(六)夜行船
登上海轮,一阵忙碌之后,我终于确信,今夜,我将在大海里行走。
我不知道在海上航行与江上的航行、路上的行走有什么质的区别。实际上,我对于航行的印象,仅仅来自于阅读和电影。“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是孤独而茫然的航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是豪迈却近于虚拟的航行;泰坦尼克号华丽的身影在冰山边倾颓,是奢侈与自大制造了人类悲剧的航行。徐福带着三千童男女东渡寻仙,郑和七次下西洋,以及哥伦布、麦哲伦的环球之旅等等先行者的航行,让航行本身具有了明显的个体意义和英雄色*彩;而从特洛伊城外的小船到希波战争的征帆,从“无敌舰队”的沉没到珍珠港事变的警号,航行见证了太多的贪欲、毁灭和杀戮。
今夜要走过的海面,曾是甲午战争的战场。断桅残橹,炮火硝烟,以及英雄血泪,都早已被深藏于大海深处,而历史无法磨灭的伤痕却时时发出凄厉的叹息,拨弄着人们疲惫的灵魂。我不知道经过那些海面的时候,会不会有不屈的魂魄化作无边风浪,诉说自己的寂寞,并提醒我们重新打捞那段历史。
风平浪静,灯火通明,甲板上热闹非凡。海鲜烧烤摊生意兴隆,青烟翻滚。观光椅上坐满了人,或谈笑,或饮酒。甲板中央放了一套大功率音响,一名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在唱歌。尽管是几年前的流行歌曲,尽管那人唱得已经不成曲调,但那份投入和宣泄,还是很有感染力。高音处声嘶力竭,低音处粗糙滞涩。那声音从劣质影响里扩散出来,先是和风声、人们的谈笑声相混合,后来又分离出来,慢慢上升,悬浮在空中,停留很久,等到新的声音升起,才慢慢扩散。悬浮在空中的声音不再刺耳,不再狂野,却显出一种微弱的孤独。是的,甚至就在甲板上,也不会有多少人真正听见了这些声音,真正思考这样的宣泄。如果不是在码头,而是在茫茫大海上,这样歌唱,又会是怎样一种况味呢,又会有多少人听见呢。
起航了。风声渐紧,海浪沉郁的冲击让所有的声音慢慢消失。我逃离了甲板。
船舱里依旧灯火通明,一切平静安稳,如果不是海浪和轮机隐约飘忽的声音潜入我的身体,我几乎感觉不到海轮的行驶。坐下,打开那本在飞机上读了几十页的《百年孤独》。折了的书页表明,前面的我已经读过了。其实这本书我已经读过好几遍了,英文版也读过,基本情节和精彩之处非常熟悉。可这时,我根本回忆不起折页前面的情节。想了一想,又开始从第一页读起:“多年以后,奥雷良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灯光微微颤动,字里行间一些-阴-影诡异地滑动,字迹也开始模糊起来。是海在传递她的呼吸还是海轮本身的震颤?或者真是一段战争历史在海洋深处醒来,试图向我们诉说什么?我的眼前瞬间滑过一道炮火的光芒,一张张本已在历史的黑白照片上定格的脸开始活泼地飘动。我站起身,再也无法进入《百年孤独》构筑的那个荒诞、夸张、充满黑色*幽默却显示着真实的世界。
风很大,船舷冰冷潮湿。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呼呼风声,只有无边的寂静。天空一片漆黑,却有微光在空中颤动。是的,那些光,开始只是微微一点,慢慢地弥漫开来,变得浩大宽阔,直到包围了大海和海上的虚空。深黑的海面钝滞、坚硬、沉默,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发生。海轮似乎已经成为大海的一部分,我感觉它根本就没有航行。那么,那些震颤,来自何处呢?
进舱,坐下,和同行的同事喝酒、吃零食,玩扑克。几个小时过去了。微黄的灯光下,我们已经面容黯淡,神情疲惫,可是谁也不想睡。找不到不睡的理由,可是就有一种隐约的无法去想的不安,让人无法入睡。或许每个人都知道,在灯光的硬壳里,我们可以逃避海风、大海、黑夜,以及航行的茫然,而在睡梦之中,一切都无法逃避。
勉强躺下,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鲁迅先生《故乡》中的两句话:“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
似睡非睡。广播响起。大连港到了。
(七)寂寞旅顺口
旅顺,一个伤痕累累的名字,一个铁血交融的名字。
和大连的宽阔相比,旅顺是狭窄的。就那么一点,点缀在大连狭长版图的最东端,茕茕孑立,仿佛随时都可能被翻滚的海浪湮没。
和大连的华丽相比,旅顺是朴素的。没有宽阔的广场和姹紫嫣红的绿地,房屋的色*调以暗红、灰黄为主,街道灰白,石头苍黑,繁华被固执地隔离在山的另一边。
和大连的热闹相比,旅顺是寂寞的。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歌舞升平,这个山边小城始终保持着军事化的状态,显得肃穆却有些落寞的意味。
和大连的柔和相比,旅顺是尖利的。随处可见的战争遗迹,静静停泊的现代军舰,让人时时记起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曾经鲜血横流,并且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穿行。
登上西炮台的时候,正是陽光炽烈的中午。
西炮台面朝大海,左右是突兀高起的山峦,背后是旅顺城。炮台前沿,立着一块形状并不规则的石碑,石碑上“旅顺口”三个血红的大字格外刺眼。从石碑处远望,旅顺城就那么静静地卧在群山之中,安静却有些荒凉。几只铁灰色*的军舰漂浮在港内,使小城保留了浓厚的军事化色*彩。
一队游客沿着台阶逶迤上行。这里曾是日俄战争的主战场。矮个子的乃木希典带着他的军队也许就是沿着这条路攻占炮台的。他挥舞着指挥刀,凶狠地吼叫,不顾一切地奔跑,以日本人和俄国人的鲜血,在这片中国土地上留下了让中国人锥心痛恨的一笔。
如今的炮台早已没有了守卫或者攻击的能力,早已不是身后小城的拱卫了。但是炮台上残垣断壁随处可见,战争伤痕依然那么触目惊心,依然在陽光下散发出更加尖锐却荒芜的光彩。
登上炮台隘口,我看见了大海。海面碧蓝平滑如锦缎铺展,没有过往船只,也看不见一座小岛。一片静默之中,陽光和海融为一体。只有小钢炮拒绝陽光的融化,依然决绝地指向海面。那些炮锈迹斑斑,蠢笨空洞,已经成为战争伤痕的一部分。
转过身,奔来眼底的依然是安宁的旅顺。我没有深入这座城市的内部,但我想,地层深处,百年的血迹也许并未干涸。那些可以洇湿任何一本史书的血,或许在陽光里慢慢上升,将靠近地面的陽光染红,并吞噬所有的声音。
旅顺口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