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湘人,他多次游览过洞庭湖,踏访过君山,登临过岳陽楼,口诵过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刘禹锡的“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很可能有些自负和自大的,尽管昔日八百里泱泱洞庭的胸围、腰围和臀围都已放量缩小,在中国淡水湖的“殿试黄榜”上,已由“状元”退居为“榜眼”,面对这样的既成事实,他很可能心有不甘,气有不服,仍拿历史上留下的诸多人文遗迹哓哓争辩,喋喋不休。然而,同样是湘人,我不会像他那么爱面子,把“面积最大”和“第一名”看得很重。我深信一点,大自然的造物难分上下高低,虎威猴黠,各具其态;燕瘦环肥,各显其妍。
今年夏天,我赴江西游览鄱陽湖,更深切地感到,竞争排行榜上的名次是非常无聊的事情,因为大自然中的造物不是工厂流水线上的产品,有正品和次品之分。浩淼若洞庭湖,浩瀚若鄱陽湖,不可能像两位重量级拳王同台竞技,不可能一个倒下,另一个站着,一个擦着鼻血,另一个举起金腰带。
在轮船上,我眺望远山湿地,俯瞰静水深流,仰望众鸟高飞,顿时悟透苏东坡夜游黄冈赤壁时“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天底下最狂妄的灵长动物莫过于人,然而在大江大河大湖之上,在万顷汪洋之间,人不啻渺小为“一个”,而是渺小为“一粒”,一粒小米,一粒尘埃,从船头纵身一跃,也只能激起几朵微不足道的水花。
天际孤舟,飘荡不系。水中孤岛,冷落难堪。这里有偌大的一个“静”,不曾沉入水底,而是像天罗地网,笼罩一切。女作家冯秋子亲自“施粥”,众食客吸啜有声。编辑家崔道怡气定神闲,聊天也如打太极,他与编辑家张守仁和作家陈世旭妙解文学,“散文是没事,小说是没事找事……”,引来满船欢笑。这些声音在偌大的一个“静”字面前,依稀而已,隐约而已。导游指点着,何处是某景,何处是某朝某代的古战场,何处是白鹭和仙鹤集中栖息的鸟岛,何处是某鱼种最集中的水域……众人的谈论喧哗,以及轰隆隆的马达声,汇合在一起,都无法破开这偌大的比防弹玻璃更坚固千万倍的“静”。在这浑厚博大的“静”的面前,我知道,人更应该关掉噪音刺耳的发动机,更应该沉默,更应该谦恭地倾听大自然中的天籁:风声、水声、鸟鸣声……如果说“静”是一支巨形的长笛,那么齐鸣的天籁就是从笛孔中流泄出来的乐音。
在渔村,我看到刚刚捕获的湖鲜,倾倒在甲板上,活蹦乱跳。令我惊讶的是,一条大鱼嘴里叼着一条粗壮的黄鸭叫,头朝里尾朝外,卡在喉咙中,吞不进,吐不出,它的痛苦终于被剖鱼的渔妇解除了,其简单快捷的解除法就是将大鱼身首分离。我想,那条大鱼若不是贪食,说不定能逃脱捕捞的渔网,它的不幸主要是由自己造成的。渔村里晾晒的干鱼触目皆是,腥味扑鼻,品种之多,能让人看傻一双眼睛。“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里的鳜鱼不与芦莼煮鲜汤,有点可惜了!
回到甲板上,回到照相机的取镜框中,我看别人,别人看我,在烈日暴晒之下,肯定宛如铜像。幽燕大汉凸凹,“80后”马小淘、马中才,他们都拿出笑容与陽光比灿烂,我的仲裁是:陽光不赢,他们不输,双方各执左右牛耳,难分伯仲。
轮船重回湖中央,四望白茫茫空寂寂,我顿感无所凭依,远处的建筑似海市蜃楼,岛上有不少临湖而居的人家,在瓜蔓之间,在树叶的缝隙之间。我随口吟出两句打油诗:“凡人能在湖边住,不是仙来也是仙!”
人与大自然相处,不用贪婪之心去索求,不用妄动之手去掠夺,大自然则必定慷慨赠与,和谐即来自于彼此的尊重和敬畏。鄱陽湖能成为亚洲内陆最大的湿地,即是由于长期尊重大自然和敬畏大自然结出的善果。人类和大自然之间要缔造永久和谐的盟约,就必须始于尊重,基于敬畏。在过度开发和过度索取的年代,能听进这句话的人才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