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
在广阔的世界上
我流浪,是因为我有着梦想
我羡慕那些一生都
生活在故乡土地上的
人。一滴水就报一滴水的恩
平凡中,不用负担太多
星空万里下,我这样说出故乡
其实我多么奢侈
其实记忆就在心中
像一盏灯,一辈子都是故乡
然而那时,我一直理解不了故乡对于一个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一些什么?直到有一次我在英国著名作家毛姆——威廉?萨默塞特?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读到了这样一段话,大意是:有一些人,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过客,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荫郁郁的小巷,同伙伴们游戏其中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来说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驿站。这种人在自己的亲友中落落寡欢,在他们惟一熟悉的环境里也始终是独处。也许正是这种在本乡本土的“陌生感”才迫使他们远游异域,去寻找一所永远的居处。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以前祖先们的习性和癖好,它们使这些漫游者重新回到了祖先们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之上。有时候当他们偶然到达了某个地方,他们会神秘的感到,这里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栖身之所,是他们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精神的家园和心灵的故乡,只有在这里,他们的心才能够安静下来……
是啊,无论岁月怎样流逝,无论时代怎样改变,人的情结,人的根,以及从故乡那里接承下来的文化等等,都将有一些是永久的,也无论你走到哪里,流落何方,你都会凭着心灵中最敏感的那部分触角而把自己的故乡所特有的东西一一分辨出来:故乡的气息,故乡的色泽,故乡的天空下炎凉的土地……
所以,乡愁对于一个游子来说,就像一切人类的基本感情一样,是与生俱来的。
我愿守着自己的那份独特的情感,根性和梦想,守着自己心灵的故乡,惟如此我的诗篇才具有了人的知性。
二
千禧年之夜,我去一位朋友那儿,朋友病了,刚输完液,使我惊讶的是她没有别的想法,而是手捧一部毛姆的名著《刀锋》,斜靠在床头品读和感受着由《刀锋》所迸发出来的生命锋韧。那
一刻我心有所动,我说:我会记住今夜的,记住《刀锋》。
后来我忽然就记起来一句话,就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
无云万里天。但这样的心境,我在以前是很难做到的。
我的老家在贵州遵义,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遵义会议”的那个遵义。我家离遵义会议会址有两站地的路。小时候,常常步行于子尹路(即遵义会议会址门前的那条路),并没有去感觉路
的两旁那些木楼瓦房所带着的明清遗韵,历史的沉积。这或许正是中国人具有的通病: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后来远离遵义了,远离子尹路了,一个人在北方生活,居无定所,才常常在静静的夜晚突然就想念起那些熟悉的一砖一瓦来,以及那些熟悉的一砖一瓦里所蕴藏着的悠远的故事,可到底蕴藏着一些什么样悠远的故事呢?这时,应该说,更是一种深切
的向往了。
然而如今,那些带有明清遗韵的建筑统统被当作破烂危房一拆而尽了,这对于那些向往到遵义去瞻仰红楼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损失,于我却是一种痛,心痛。我原先的遵义,古古朴朴的遵义,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我的记忆。
三
我的童年是在幸福巷度过的。
幸福巷是一条小巷,背向街面,说是“幸福”,有些夸张了,即便阳光灿烂的好天,人在巷里走,也并不感觉出幸福的味来,倒是那古朴的石板路给人一种江南小镇的遐想,或许也有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撑一把油纸伞,结着丁香一样的愁怨在巷的另一尽头,然而这顶多是一种美一种愿望。幸福巷依旧是幸福巷。它名字的由来或许缘于巷的另一侧有一座青楼,那便是毛泽东与张闻天在遵义时的旧居了。
那时我家在小巷的一座四合院里。院里有好几户人家。孩子们也多,一吵一闹间,总能闹出很多童年玩的花样。我们也常去毛泽东旧居。但仅几岁的我们是不太清楚毛泽东什么的,只知道青楼的外面有一面青灰墙,老高老高的,就总趋使我们的好奇心。当然也有门。当然那会是不收门票的,何况我们又是近邻的孩子,所以工作人员顶多只嘱一句:上楼别乱跑,别乱摸。我们也听话,就跟随有来参观的稀稀拉拉的三两人一起,上楼挨窗挨门的走、看。屋里光线挺暗,无非陈列着红军时期的一些马灯、梭标、驳壳槍及文件一类什么的。对于我们一帮小孩来说,这些物什绝然没有什么意义,也就匆匆走一遍览一下了事。
九几年的时候,我还去过一次幸福巷,下巷倒还保持着幽静,上巷,也就是毛泽东旧居那一片已热闹的不行,青灰墙的外面成了集市,我不禁忽生一片哀伤,也许我多愁善感罢。
那时,我的母亲在一家什么街道小厂做临工。我母亲是64年“四清”的时候被打倒下去的,直到79年才平反恢复工作。所以我们还肩负起了每天做家务的担子。记得有一次,我们把米饭做糊了,母亲回来后将我们一顿好揍。现在的孩子是绝然体会不到那种生活的了。然而我们也有把米饭做好的时候,做好的时候呢,我们就静静地坐在我们大院的院门口,一任夕阳从巷的另一侧消逝飘逸而去,静静地等候着我们的母亲。我知道,这种纯净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2006年11月20日寄自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