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出版界的巨擘,也是后来上海文史馆的首任馆长张元济先生相比,无论是资历还是知名度,同样是浙江海盐籍的同乡朱希祖(逖先)恐怕都要弱了不少。朱希祖受一般读者的关注度虽不及张元济,但在史学界,朱先生却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师级人物。他17岁就考中了秀才,后考取官费留学日本,于早稻田大学专攻史学专业。归国后历任北京大学、辅仁大学、中山大学及中央大学等多所院校教授。他进北大的时间比蔡元培还早,先是身兼文学和史学两系的主任,陈独秀入北大之后,朱希祖就专任史学系主任。要知道,北京大学于文史哲三门学科一向有着绝对优势的传统,而北大的史学系又是国内成立最早的史学专业。在朱希祖执掌期间,他率先开设中国史学原理等课程,并亲自教授“中国史学概论”,在中国史学史的早期研究方面作出了可贵的贡献。
朱希祖积极参与文学革命,倡导白话文,反对封建礼教。他虽是科举时代的士子,但因留过洋,所以思想尤为开明,与时俱进。1913年他出席“全国读音统一会”时,就提出“注音字母”草案,此决议一致通过,朱希祖也随之名动京城。1920年他联合北大六教授上书教育部,要求推行新式标点方案也获通过,从而使我们今天读书作文便捷了许多。
藏书大家,与鲁迅同为章太炎的弟子
许多人熟悉朱希祖的名字,多是得自介绍章太炎或是鲁迅的文字。确实如此,章太炎先生是我国近代史上最具影响的国学大师,而鲁迅先生则是百年来最具盛名的文学家,关于他们的研究或回忆文章自然是数不胜数,而朱希祖与两位有很大的关联。当年在日本留学时,朱希祖就入章太炎的门下,听太炎先生讲授文字学。一同听课的还有周氏兄弟、龚未生、钱玄同、许寿裳等。所以,鲁迅与朱希祖乃是同门弟子也。
朱希祖自受业于太炎先生后,一生敬重并追随先生,师生情谊至笃至深。太炎先生对朱希祖也是倍加赞赏,曾于自订年谱中云“逖先博览,能知条理”。1914年夏,章太炎遭袁氏软禁于北京钱粮胡同,宾客往来者必得警厅之许才可得见,弟子中唯朱希祖可出入无阻。
过去的学者文人都有藏书的癖好,作为史学家的朱希祖,也是一位藏书大家。我们在鲁迅日记中可以看到,他时有与朱希祖一同逛琉璃厂淘旧书的经历。鲁迅有记书帐的爱好,朱希祖也有买书记账的习惯。有一年除夕,他在日记中记道:“阴历除夕,上午八时起,各书店前来索书债,约二十余家,一一付给。”因为他是各家书店的老主顾,买书不用付现,直接赊账,所以店家赶在过年前皆上门来结账了。朱希祖不买田不买地,唯嗜书成癖,数十年节衣缩食,日积月累,至上世纪30年代他的藏书竟达25万册之多,这在个人藏书中已是非常可观的数量了。其中的珍籍善本多达700余种,如宋版《周礼》、明钞宋本《水经注》等,均为海内孤本。这部《水经注》钞本被王国维誉为诸版本中第一,章太炎、王国维二先生先后为此书作跋,胡适之先生也为此书写了考证文章。也正因此书,朱希祖为自己的藏书室以作者郦道元而取名“郦亭”,并请章太炎先生题了“郦亭书室”之匾。
郦亭藏书在学界的名气很大,《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一书中曾记朱希祖云:“书坊谁不颂朱胡,轶简孤编出毁余。勿吝千金名马至,从知求士例求书。”作者伦哲如在此诗后注云:“海盐朱逖先希祖,购书力最豪,当意者不吝值,尝岁晚携巨金周历书店,左右采掇,悉付以现。又尝愿以值付书店,俟取偿于书。故君所得多佳本,自大图书馆以至私家,无能与君争者。”这诗中的“朱胡”,就是朱希祖,他36岁始因蓄须而成美髯公的雅号。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说:“在旧书业的人们中间,提起‘朱胡子’来,几乎无人不知,而且有点敬远的神气。因为朱君多收藏古书,对于此道很是精明,听见人说珍本旧钞,便揎袖攘臂,连说‘吾要’,连书业专门的人也有时弄不过他,所以朋友们有时也叫他作‘吾要’……”这些描述,虽难免有些夸张,但形象而生动地刻画出了一位爱书人遇见好书时的渴求之态。
受太炎先生影响,以南明史为研究方向
在朱希祖的藏书中,南明史是一个重要的类别,他早年受太炎先生反清思想的影响,仰慕于明末抗清志士的事迹,“始留意于晚明史籍”,并以南明史为研究方向。“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朱希祖深痛国难严重,先后撰写《南明之国本与政权》《南明广州殉国诸王考》《屈大均传》等数十篇论文,藉历史以说明国家之绵延,鼓励民族之复兴。如下这封朱希祖1934年写给张元济的信,其中也谈到了关于晚明文人资料查考的问题。
菊生先生左右:
前接十月十五日函,敬悉壹是。廿三日造府之约又须展期,因此日拟偕友人至南京附近考察萧梁墓陵碑刻,故未能到沪。然不久总拟赴沪一次,届时再当奉闻。前在明诗综等各总集中辑彭茗斋先生诗一百一十余首,此册现在北平,未曾携来。一时未能应命。茗斋先生生日为明万历四十三年乙卯六月十一日,因前曾草一茗斋先生年谱,考得两种证据,定为此日。王渔洋撰传谓公年五十九卒,则为清康熙十二年癸丑,但卒之月日则未曾考得。当时所草年谱因未得全集,事实太少,未能成书,将来颇拟续成。兹先由邮局寄上旭楼丛刻六册六本,系小女倓所撰辑,请介绍于商务印书馆出售版权,务祈照拂为荷。专此敬颂
道安!(书目及金粟寺志当亲奉还)弟朱希祖敬上
十月二十日
张元济字菊生,年龄比朱希祖大一轮,当朱希祖17岁考中秀才时,张元济早已点了翰林且成为京城维新派的名人了。不过张、朱两家是海盐的望族,有数百年的世交,多有联姻,远的不说,朱希祖的夫人张维女士,要算起来就是张元济的本家堂妹。所以,朱希祖与张元济也常有往还,我们从这封信的文字中也可大致看出。此信的主要内容有三:一是那段时期朱希祖在南京考察萧梁墓陵碑刻事,故翌年他整理出版了《六朝陵墓调查报告》专著;二是关于彭茗斋生卒年和年谱的探讨。彭茗斋名彭孙贻,是明末清初的学者。父亲彭期生为南明隆武朝太常寺卿,于清军破赣州城时遇难。茗斋先生入清后坚决不仕,博览诸书,闭门著述。此正是朱希祖着力研究的专题。三是长女朱倓撰辑了一部古籍,想让商务印书馆出版。此时张元济是商务馆的董事会主席,馆内事务自然还是可以拍板做主的。
这通信札墨笔两页,国立中央大学用笺。中央大学即今天的南京大学,当时朱希祖在中央大学任历史系主任和古物保管委员会主任,教学之余,与其子朱偰对南京郊外作古迹实地调查,写出数十篇论文,为研究南京的历史文化奠定了基础。此信原件现藏于上海档案馆。
朱希祖向来不以书家自诩,除了手稿信札外,鲜见其题字或书匾之类的墨迹。但他毕竟秀才出身,书法是他必有的童子功。其书寓拙以巧,方正宽博,取北魏厚实之书风,并得力于唐颜真卿的率真之意。用笔始终保持正锋,体态丰腴雅和,书风却舒缓澹逸,颇有拙趣,还有点类似金冬心书画题款的楷字,落拓萧散,姿荣古茂。朱希祖的字,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美的书法,属“第二眼”之美,须细细赏读、慢慢品味才有所得。就像是品尝一杯上好的古茶,初入口时,往往还带有一些苦味,可是再泡再品则有清冽的回甘,润喉舒心,仿佛让人进入一种难以言说的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