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19年第5期|王剑冰:塬上

更新: 2019-05-15 17:48:47

我有时候会猛然醒悟,就像梦里突然睁开眼睛,哦,刚才是在发呆。对,我发了好大一会儿呆,在这个坑院上面。我竟然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想,就那么直直地站立着,大脑一片空白!

这让人觉得这段时光走失得无意义,起码该想一些词句什么的,或者制订什么计划。但是没有,都没有。这在我是少有的,我总是把自己拧得像发条,无有片刻的消停,更不要说长久的空白。

这是地坑院给我制造的氛围,或者说“呆场”。

而冷静地想的时候,还真的有些明白,这种悠闲中的呆,实为难得。有词叫碌碌无为(有解说碌碌是平庸,我理解为辛苦劳忙),那碌碌有为又如何?陶渊明看来是奔碌碌无为去了,他把自己的位置安放在了南山脚下、桑麻林中。老子过函谷关,骑一头优哉的青牛,一点碌碌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让自己不知所踪。李白、杜甫们倒也曾想投奔一朝干些大事,结果不是孤月沉江即是秋茅风卷。

又经时日,我有心想住下了。是的,我来就是要住下的,我接受了深入生活的安排,到陕塬待一年的时间,甚至更长。从乡间出来已经很久,再回到乡间,而且是不同于以往经验的陌生的乡间,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体验,或者说考验。

高铁列车出郑州一路往西,不一会儿就把大平原甩在身后。那不断起伏的莽莽黄土,一个接一个的长长隧道,简直不让人有半点喘息,好像你到陕地,就是体验起伏与明暗来了。

让人奇怪,造物主当时发了什么疯,把这么多土堆积在这里。这种堆积带有点随意性,无规无则、无深无浅又无边无际,使黄河南岸这一片地域或裂为一道道沟壑,或隆成一丘丘山塬。

列车又在过一个山洞,那么快的速度竟然钻了好半天。出来后便是三门峡了。

这样,我就想到了那个“陕”字。你知道陕在哪里吗?你或许会说了,陕西,陕西的简称就是陕。哦,我要告诉你,错了,陕在河南的三门峡,古时称为陕州。再往西,就是陕西,所以说陕西的简称是借用的。

于是,这个陕就让人有了诸多兴趣。陕,狭窄逼仄,险崛奇特。陕之地块,在黄河南也只有两条狭路可通,而后相逢于函谷关再莽莽西去。

这样的地方,如何不为兵家所争?煌煌历史,不知有多少卷帙与这里有关。著名的秦晋崤之战,即发生于崤山天险,骄横的秦军,偷袭郑国不成,回来时遭到埋伏在此的晋军覆没性的打击。

从洛阳伸出的丝绸古道,至今在这里留有一段斑驳痕迹,人称崤函古道,是上面提到的两条狭路之一。石道上马蹄踏踏、车辙深深,多少年都在诉说着艰难的交通史。我踏着夕阳和深深的枯草,在几次迷路之后,才找到这条古道。风在每一道车辙间拉着深秋的多弦琴,一步步踩上去,不小心会崴伤脚脖子。现在看这条古道,都有些想不明白,它是怎么由天险深处走来又没入天险的深处。而就是这条古道,秦皇汉武东巡的车辇,骑着青牛的老子,诗人李白、杜甫们,无不在其上蹒跚过。

更为神奇的是,就在这一片险峻无比的陕地,在高高的山峡之上,由于崤山千仞巉岩的挤压、黄河万里怒涛的冲撞,竟然硬生生挤托出三道平平展展的土塬:张汴塬、西张塬和东凡塬。

那塬亦如崤山突兀高耸,同黄河一般浑黄色泽,却是不含任何杂石。虽然干旱少雨,可如何不是造物主送给人类的一块宝地?于是土塬上有了一种奇特的生活和居住方式——地坑院。

所谓地坑院,就是在平坦的土地上下挖一个六七米深的长方形或正方形土坑,然后在土坑的四壁再凿出八到十二孔窑洞。从地面上看,很像一个下沉的四合院。

在这个坑院的一角,有一个窑洞渐渐往上挖开,就是坑院通往外面的通道。通道口就是洞门,外连着一个长长的斜坡,斜坡有直进的、曲尺的或回转形的。斜坡上做成小小的阶梯,一是下雨、下雪不滑,二是牲畜、车子容易进出。

地坑院都是独洞独院,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也能轻松住下。只有个别人家,兄弟分家后又十分亲近或其他缘由,会将坑院的一孔窑挖通,连起另一个相邻的坑院。

这种向下挖坑、四壁凿洞,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构建,可谓别具匠心,而且不费什么材料,只费力气就行,还防震、防风、防火、防盗,冬暖夏凉,四季宜居。它的窑洞顶上平于地面,远远望去,一马平川,除了各种各样的树和蓬蓬棵子,再看不到什么,但是地平线以下,却潜伏着成千上万座农家院落。

多少年里,先民们在山上过着封闭而满足的生活,才不管山下发生什么事情什么变化。

可以想见,在古道山峡间不断重复呐喊厮杀时,在黄河波涛一次次淹没城郭与田园时,三道塬上的地坑院一直四平八稳地独安于天地一隅。

“下院子,箍窑子,娶妻子,坐炕子。”这是流传于陕塬的民间小曲,也是无数庄稼汉的理想生活。黄土塬上的人们有了地坑院就有了安定的家,男人在土地上耕作刨食,女人在坑院里生儿育女、绣花纺织,逐渐形成了地坑院的生活方式和民俗风情。

直至我来的那天,三道塬仍有近百个村落。坑院上方冒着的炊烟表明,这里始终延续着民族的文化因子,传递着独有的心灵密码。

这里真该称为塬,它高险平阔,雄踞四野,站立其上,山风扑面,大河入怀,心胸顿开。站在这样的地方,应有诗吟诵。李隆基旅次陕州,很快吟出:境出三秦外,途分二陕中。山川入虞虢,风俗限西东。他当时驻跸哪里呢?想他一定没有住地坑院,如若在地坑院留宿一晚,诗中情怀当更为不同。

多少年来,外界对地坑院这种居住方式知道得并不多,以至听人说起,都会露出惊奇的神情,要找时间来走一走、看一看。而长居于此的人们也不知道,他们的所在,成了祖上的自豪和骄傲。在后来的宣传中,已经有了这样的表述:作为中国六大传统建筑之首的生土建筑,地坑院已是人类居住发展史的实物见证,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活化石。

偌大一个坑院,九孔窑的坑院,人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生命,不,还有老鼠、野虫或其他的活物,只是我看不见。我只看见我自己,在这窑院里让孤单和恐惧发酵。

我本不是塬上人,如果我是从塬上走出去又走回来的,我就不怕了。我对塬不熟悉,正因为我对它不熟悉,彼此间就显得陌生。于是恐惧产生。我必须尽快让这些消失,让亲切来到我们中间。

我不停地走,用脚,用眼睛和呼吸说话。我开始体会到渐变的效果,我的嘴里开始哼出小曲,那实际上是发自内心。我的心已经温暖,温暖迅速向全身蔓延,就像抽血的右臂猛然松开橡皮筋。我的一部分血液,已经流向了这个山塬。

我的眼睛累了,看了一天,一天都不曾停息,我想去睡觉,在那宽大的硬实的炕头上躺一躺,该是多么舒坦。

穹顶的窑洞,给人一种包裹的感觉。我明白,我已钻到了地下。我不能再犹豫,我得进入梦乡,不知道这里的梦会是什么色彩。

窑洞上边是厚实的大地,像一层厚被子,盖在地坑院的上方。在这个坑院的边缘,即是一道深深的沟壑。现在这道沟壑也一定填满黑暗。

无限的厚、无限的重挤压下来。声音还在从四处传来,十分清晰。其实也没有什么声音,无非是些虫儿,再就是树上筛下来的风。在这远离喧嚣的乡间土塬,还能有什么声音?我早已把门窗关严,那些声音爬了一窗栅,虫儿们或许正在恋爱。

我对这个晚上的记忆是如此深刻,那种巨大的安静,让夜溶解得贴切而真实。城里总是寻求静,真的遇到静,却十分不适应。你看,这个时候又来了一声鸟鸣,什么鸟呢?莫非是猫头鹰?我的眼睛再一次睁开,又再一次合上。

却仍然睡不着。

那种静将你的觉打碎了,像一堆碎玻璃,一直拾掇不起来,你甚至忘记是怎么下到这个地坑中来的。哦,是经过了一个入地的拐弯的斜坡,再进入一个窑洞,把门关上,就把一切关在了外面。

四合式的院子里只有一个方井向上,将一片天空收纳进来,同时收进来的,还有一束月光。月光游移,像谁挥着一把笤,扫着夜的尘。

如果月没入云层,整个坑院就完全地黑透了,黑成整个的一团,如没有开挖之前的状态,瓷实、浑厚……

什么时候听到了群鸟的鸣唱?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未必是将身子挤在一起,却是把声音挤在了一起。你叫我嚷,即使是问话也等不得别人回,一个个只管自说自唱,这就构成了塬上无与伦比的鸟儿大会。

而地坑院,还在塬下沉沉地入睡,一点都没有知觉,只有我这外乡人被搅醒。还睡不着,起身向上走去。

曦光是在早上四点二十分开始出现的,这个时候我已经站立在塬上。我记得我在周庄想成为第一个起早的人,但是站立小桥的时候,一只船正从水中划过,那时刚刚五点。之后我便在四点起床了。

在塬上,我有些恐慌,又有些激动,我真的成了第一个走出地坑院的人吗?我观察着每一处小风的角落,倾听着每一张叶片的声响。真的,我走出了好远,坑院上方,还是我一个人。

“山有去脉,水有流向,土有层纹。”在塬上,只要你同上点岁数的人聊起来,他们都会告诉你,地坑院也不是随便找块地方挖土就成的。相院、下院、打窑,都要按照严格的要求来做,而它的方位、尺寸、窑屋的数量,也都是十分有讲究的,要与山脉、水势、地气相融合,还要以五行八卦和主人命相来定方位。

看来,地坑院虽说不用一砖一瓦,却有自己的风骨。所建必有遵循,所设必有尊重,所用必有遵守,说到底,还是中原文化、民族文明的结晶。

历史上关于地坑院的文字记载较少,目前仅发现有南宋郑刚中写于绍兴九年的《西征道里记》。书中记载了他去河南、陕西一带安抚时的所见所闻。“自荥阳以西,皆土山,人多穴居。”他点到的河南西部一带的窑洞情况,多少年都是一个不变的存在。而书中专门有陕地的描写:“初若掘井,深三丈,即旁穿之。”这种先挖井的掘土方法,以及三丈左右的深浅,以及从旁边打洞,似乎说的就是地坑院了。而在其间“系牛马,置碾磨,积粟凿井,无不可者”,便是说的坑院里的生活。可以想见,郑刚中完全深入到了塬上的生活一线。他细致的笔触,让人知晓了九百年前塬上坑院以及窑洞的情形。

有人说,往前追溯至六千年前,三道塬上的人类就已经不再随便迁徙,因为他们已经有了相对稳定的定居生活。这一判断被考古发掘证实了。一九二一年,人们发现了新石器时期人类居所仰韶文化遗址,该遗址在渑池县,离陕州不远,同属于三门峡市,也就同属于豫西地区史前人类生活区域。之后对陕州庙底沟以及三道塬的小南塬、庙上村、人马寨、窑头等地遗址的挖掘,又发现了庙底沟文化。庙底沟文化分为仰韶文化晚期和龙山文化初期。从发掘出用于翻土和挖土的石锄,特别是磨制的大型舌形或心形的石铲可以看出,当时用于生产以及地穴式建造的工具,有了巨大的改进。

我看到了庙底沟文化二期遗址中出土的新的挖土工具——双齿木叉形木耒。遗址的灰坑壁上就留有这种工具的痕迹,和现今地坑院窑壁修饰的痕迹没有两样。这些遗址,大部分是贮存食物的窖穴和人类的居所,居所均为圆形或方形的地坑式窝棚,都有台阶上下。这些台阶有的是直坡,有的沿坑壁螺旋上升,与现在地坑院门洞构造相近。可以说这种半穴居居所,已经具备了地坑院的基本形态。而从大片的遗址来看,塬上已初步形成了半地坑式村落。

又一次惊喜的发现,是二○○五年七月,考古人员在三门峡经济技术开发区发掘出一座西汉晚期至东汉早期的民居墓坑。这座汉墓呈U形,U形的三面分布着多个墓窑,墓顶为穹隆形。从地面向下看,墓葬结构就是一个完整的地坑式院落。也就是说,其反映出的这一带地坑院式的居住方式,距离现在至少已有两千年。

说起人们的居住理念,最初大概就是为了能够遮风挡雨。后来随着条件和地位的变化,才对所居有更高要求,有了由茅庐到瓦屋、再到大的宅院的变化。

但是相对塬上来说,这一点体现得并不明显。即使那些勤俭持家者渐渐获得了更多的土地,家庭增加了更多的人口和劳动力,也就是多挖几孔窑而已。再进一步,就是多造几个地坑院,在窑屋里多铺些好砖,在墙壁上多加些装饰,在门窗上多用些好木料,其他则显不出更为突出的建构。这种不费一砖一石的建筑经受了时间的检验,它几乎没有遇过火灾、水灾,也很少遭遇盗贼。

以诚厚和朴素的心态坚守的坑院,十分值得倾慕。在这三道塬上,相互交织和传递的,也许就是这种简单的安逸感。多少年里,这种坑院式的相处方式和谐友好,没有太大的冲突。这是地坑院的功劳,它把人的等级观念降到了最低程度。

住在塬上的时候,慢慢会有一个发现,几乎每一个坑院里的人,都喜欢重复一件事情,那就是每天早上都要在坑院转转,坑院里转了以后,再到上面转。

他们也就是转转,并无别的事情,转转才心里踏实。实际上坑院哪里掉了一坯老土、哪里出现个蜘蛛网,他们都是清楚的,只是这并没有影响他们每天的转悠。

我也有了这样的感觉,每天早上不转转心里总是闷得慌,在下面转够了,赶紧到上面去转。转了心里才宽敞、才舒坦,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当然,在塬上住着的时候,无形中还有一种渴望,就是渴望跟人聊天。遇到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渴望,哪怕是很小的小孩子,或年岁很长的老人。

有些话我能听懂,也有听不懂的,听不懂也要听,更加认真地听,因为好不容易找到说话的。我不住地点头,送上微笑,是使对方高兴,因为他们的话一定在家里讲完了,在村里也讲完了,没有人再喜欢听。一个外来人却不然,他们就找到了话语的价值,那价值让手也挥舞起来。而我总是依靠想象来消化他们的话语,用微笑来换取那个价值。

其实豫西话还是挺好听的,有一种土塬的瓷实,只是出过门的、见人多的和没有出过门的、接触人少的,在表达上还是不一样。当然想象的空间一大,你从那个人的话语中便有了多向度的收获,就像小时候读一部古书,认识的字有限,却在读完最后一页后有一种十分的满足感。在这里,我与对话者都会满足地挥手离去,有时候还会握握手,那更有一种乡里乡亲的感觉。

有人说,真正理想的生活是避开车马的喧嚣。或许你避开了世上的喧嚣,内心却仍然未能安静下来,便也达不到二者的统一。因而,既要怀着一种排斥而来,还要心静神安,才能真正消受这地坑院的孤寥与寂寞。

有人住住就走了,待不住,不知道是因为太安静,还是因为有事情。嫌安静倒是可以理解,人在凡世惯了,猛一到这里,还真会引起神经衰弱。若果是后者,那就不可能放下了,因为人间的事情是忙不完的。你放下了这个,还有那个。我想,现在能够住在地坑院里的人,同庙里人的境界也差不了多少。

一个坑院里渐渐上来一个老人,老人的后面还有一个老人——他的老伴。他和老伴的中间是一辆小型的架子车。老人在前面拉着,他的老伴在后面推,费劲地将那辆车子一点点地弄到了塬上。

两人的头发都白了。老人的孩子一定没有在家,或者没有在这个坑院里,也就只有两位老人干着这个费力的事情。

由于离得远,起初并没有看出前面的老人在做什么,等看到另一个花白脑袋的时候,两人已经将那辆车子弄了上来。随后,后边的老伴就坐到了车子上。

老人拉着车子,走在了平坦的坑院中间的场地上。而后上了村路,再穿过一个个有着拦马墙的坑院、一棵棵蹿出坑院飘洒着芬芳的树冠,一直朝村子外面走去。他的老伴就那么将全部的安妥放在车上,一缕花白的头发柔顺着风。

我的目光像追光灯似的追着他们,追着很幸福的一幅画面。在这个早晨,我自己也有了一种幸福感。真的,那绝对不是晚景凄凉的感觉,那是朝霞四射的感觉。

虽然儿女们不在身边,但在外边只要好好的,不给老人添麻烦,老人就是安心的、快乐的。你看他们多安逸呀,他们一大早出门,一定是做什么大事情去了,不然这么早出去干什么?没有孩子照顾也没什么,两个人不是挺好的吗?开始不就是两个人吗?开始不就是这么简单吗?后来才有了孩子,才有了一大家子的事情,有了不厌其烦的劳作和操心。终于又回到了原点,尽管一头青丝变成了华发,但是回到两个人的世界,就该好好享受一下,老来伴的意义也就在这时体现出来。

我想,他们的孩子回家看到这样的场景,也会感动和欣慰的。他们也会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对幸福的老人一点点地从坑院里冒上来,一点点地消失在曦光初照的小路上。

太阳已经挂在塬的一头,一切都还是湿漉漉的,益母草、马兰菊、凤仙花上露珠流转。

我又看见一个人远远走来,是一个女人。她手里没有拿什么东西,也不说话,只是在路上走,一直走过我的身边,看了看我,走过去了。

但过一会儿她又出现了,又往来的路上走去。这回她说话了,她的话丢在了身后:天明了再说,天明了再说!

天已经明了呀,她要说什么呢?这让我觉得她是个特别的人。我对这个早晨出现的第三个人关心起来,尽管后来她离开了我的视线。

这时又看到了一个人,还是位老人。他从我左边的地坑院里升上来,他的手里端着一摞塑料筺子。见了我,看着不认识,话语却出了口:你上啊!

我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但赶紧回应:你老早啊!这是干啥去?

把桃子摘摘,一会儿人家来收了。

这是我起来一个时辰后说出的第一句话,不,是我自昨天住进坑院后的第一句话。我为我的声音吃惊,那声音里,竟然有一种见到亲人般的亲切与感动。其实,刚才我也想对那个妹子样的女人说话的,只是她的眼神朝我这里瞟了瞟,又滑过去了。

这样我就知道,今天外面的人来收桃子,刚才那一对老人可能也是摘桃子去了。

摘桃子是一个秋天的童话。

后来见到了村主任,我忍不住问起那个女人,原想着村主任不知道我说的是谁,村主任却立时给我讲出了她的事情。她从这村子嫁了出去,过得极不如意,受丈夫虐待,老挨打,就跑回来了。回来男方家也不来人,让家里的小孩牵着她,就看她回不回。她还不是为了那一口气?也就不回去,心里不顺,就激出病来了,这样人家越发不来了。这是个无助的女人,也是让村里无助的女人。

说话间,她又从哪里过来了,仍然是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

天大亮了,仍然在村子里随便走。

又遇到一位老人,老人打招呼说,你上啊?我哦了一下,想起遇到的先一位老人似乎也是说的这句话,当时并没有明白老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一般在我生活的农村,或是问你吃了没,或是问去哪里,还真的没有这么简单的话语。后来再见到一个人,他也是说,上啊?我就知道了,他们没有简化什么,完全就是当地的问候语。

于是我见了人也是说这么一句,上啊?人家就会很高兴地同我说话,问我几时来的,是否再住一阵子。当然,他们一定是把我当成这村里谁家的亲戚。这句问候语我到后来才明白,上,是一种行为或者结果,你上啊?那就是你正在上或是你上来了啊。

我知道后心里笑了半天,真的好亲切的话语。

这句话被我在村子里乱用一气,还真没有用错地方。

地坑院确实比地面上的屋子利于防范,这是豫陕之间或者更为广阔的地域少有的乡间特色。我们平常司空见惯的窑洞,只是在土崖的一面挖洞,当地人把这种窑洞叫靠山窑。这种靠山窑,空间利用率较低,防护性能也不强。有人便考虑,有没有一种可能,以靠山窑的形式,四面集中在一起,成为一个单独的家庭建制?他们最终找出了答案,那就是别无选择地选择一块平塬向下挖坑,然后四面凿洞。

必然有这样一个人,凭着大胆的设想开始了第一镐,向下掘出的第一镐是多么有力而决绝。那种持续叩响大地的声音,比后来长安和洛阳宫殿的金石之声都要响亮。挖出的土方在一点点扩大,一个深坑开始显现。

这位先人的举动,一定不是为一己之私,他是为了整个家族以及整个山塬的传续。这种念想是让人兴奋的,于是有了众人的动手。那是一个为改善居住条件的跃进年代,也是长久的穴居方式的一次革命。

据说有国外的卫星把地坑院与福建的土楼都误作了导弹井之类。巧的是,它们都是出于中原人之手。在战乱频仍的时代,不得已的河洛人迁居他乡,南方多山,无法下挖,只有上垒。

福建的土楼和陕州的坑院运用的是同一类理念——围守、安全、舒适、照应。当然,同样耗时耗力,精打细琢,体现出愚公样的实诚、老子样的智慧。它们一北一南,一个地下一个地上,遥相呼应,构成中国民间建筑的奇观。

王剑冰,河南省作协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一九七九年始在《人民文学》《诗刊》《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发表作品数百万字,已出版散文集《绝版的周庄》、评论集《散文时代》、长篇小说《卡格博雪峰》等文学著作三十六部。散文《绝版的周庄》被刻石于江苏周庄,其被周庄授予荣誉镇民;《陕州地坑院》被刻石于河南陕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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