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人家的老人在南窗下种了几丛艾。这几日见风长,每天看见它们,都很不同,枝枝叶叶间散发出的蓬勃生命力令人惊叹。福建人有一句祝福孩子的话:一暝长一寸。艾在四月的熏风下,可要比孩子长得快速得多,至少一暝三寸。紫荆落了,海棠落了,梨花落了,晚樱也落了。最先开花的李树,在清明之前,就把一身浅粉谢了,如今一树深红的叶子披披历历,站在树下,仰头寻找,每一节枝条上均布满密密麻麻的小果子,毛茸茸地,一头大一头尖,怕冷似的,仿佛不敢肆意长大。最壮观的,是樱桃树上,缀满豌豆粒大的青果,在风里摇摇摆摆……万物真是神奇,清明过后,便独自迎来了生命中另一层境界。
前阵刮了一日一夜的风,把池塘边一棵高壮的柳树拦腰吹折。断了的柳枝没有惊诧,仿佛若无其事的,自顾自绿了好些天,它们与以前并无两样地活着……终于被人彻底锯断抬走了。黄昏归家,小区里开始飘起柳絮,纷纷扰扰的,犹如一个人静默的心思,即便启口,也是无法言明的。那些柳絮,落在草地、石缝间,大多在池塘里安身下来,清晨路过,仿佛下了一夜细雪……也好比一首深情而浅淡的诗,让人恍惚无言。
四月,真是迷离的月份。合宜静坐,冥思,躺在草地上……小区里那架紫藤,逾十余年,终于把所有的木架缠绕得密不透风了,一条条触须肆意生长,无可攀附,耸立着直往虚空中去了。近旁一两株香樟,一年年静默如谜,佛一样入定。紫藤天性热烈奔放,也不知于哪一晚汹涌着,大胆地把自己的花一串串挂在香樟的头顶,远看,也是披历直下的,香樟树愈发庄重起来。
夜里,紫藤花开得仿佛有响声,是的,就是圣桑的《天鹅》,必定是帕尔曼拉出的曲子。仿若是清朗的一天,微风拂过面颊,湖畔的白天鹅,被四月的春风送得很远很远……帕尔曼这个卷毛的小胖子,将小提琴搁在肩上,拉得一头汗,这么着,你会知道,夏天不远了。
到了夏天,就要听德沃夏克了,最好是他的《回故乡》。童年的故乡,也是一个人精神上的故乡,注定走不到,便老去了。写作的过程就是不断靠近童真的过程。童年是没有边界的,童年是一个人整个的宇宙星辰;童年也是一个人独自走在夜里,天上挂着细月,什么都有了,也注定什么都不能拥有。
每当于春夜散步,闻着樟树散发出的清淡香气,总会叫人想起童年,以及更加遥远的而永不再来的事情,如昙花悄悄打开花瓣那么宁静,慢慢地,一颗幽暗的心就会被虚空中的香气静静照亮,不再忧惧了。在心理学上,这就是一种移情吧,从而获得了巨大的快乐,一份难求的珍贵的天真之情。
成年人最大的局限,莫非是对于天真没有了共情?人于成长过程中,最遗憾的事情,则是丢失了赤子之心。赤子心可以护佑着一个人暂时忘却世间的艰难。孩子的快乐,单纯,明净,令人珍惜,有如散落世间的珍宝。等至渐渐长大,他获取快乐的成本,势必沉重得多了,最后唯剩下不可得的无言。
置身的四月,自然界中的植物、飞鸟走兽,各自将自己弄得何等蓬勃与热闹,但,在我眼里的四月,它从来都是静谧的。此刻,窗外的小鸟唧唧喳喳,大风吹来,樟树的橘红色新叶蝴蝶一样翻飞。极目处,再也找不到一朵花了,蔷薇要到五月,才能盛开。依稀记得苏轼的一首词里说过,一个人只要心里面有花就可以了。没有谁可以将精神世界喻比作一朵花,唯有苏轼。
每一个春天,似乎极易让人产生对于生命意义的追索,进而身陷无端的空虚之中……听波格莱里奇弹奏勃拉姆斯的钢琴小品系列,差不多三四年,永无厌倦。只偶尔遇到快乐的事情,才想起放一遍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协》,仿佛一个隆重的仪式。
每当深觉虚度之际,就让勃拉姆斯这雪洞一般的音乐充满整个房间,犹如一个被浊世彻底孤立的人,终于遇到一个同行者,纵然道路尽头横陈深渊,也一样无所畏惧,有一搭没一搭地絮些话,每一个字词都比较精准地表达了各自的心思,心性相若的人之间,根本没有边界,唯有本我与真我。勃拉姆斯的音乐里藏着感性与深情,永远是孤独的,奋起毕生精力注定也突围不了的无边寒冽。倘要说一朵精神之花,也是开在高寒地带的雪莲;那些音符跳动在琴键之上,也似山谷的溪水,流淌于月夜,无所往,无所终。
早晨经过一条小河。河面上同样铺了一层柳絮,暖风吹过,把细淡的柳絮稍微拂一拂,就又露出青碧色波光,远望之,整个河面犹如一匹丝绸,有秘不可宣的潋滟之美,青碧的底子上衬出丝丝缕缕的白絮,一波一波地在四月荡漾……
有一个电视剧《夜幕下的哈尔滨》,里面的女主角名叫柳絮影。这名字脱俗,在于她的轻与淡。四月的好,同样在于轻与淡,以及那种无可言说的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