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除了为稿费之外,还为了更重要的那些。
前些时,逢着某家媒体邀约谈“人生第一桶金”,这主题让我不由得失笑。我的第一桶金,自然就是稿费了。这“第一桶金”,怎么说呢,桶很小,特别小,金很少,特别少——只有两块五。放到今天,这事儿值得一提的就是,这张稿费单还留在我的手里。是的,我没取。
为了给媒体拍资料,我从箱底儿里把它扒拉了出来。这张薄薄的单子,虽还是那种典型的邮政绿,却是被岁月包了浆,发着淡淡的黄。纸面儿皱皱巴巴的,上上下下的边儿上还裂了几道口子,应该是被我不小心放在衣服兜里洗过。不过大体还算完整。正面最上方的大字是“中国人民邮政汇款通知”,下面的小字是“请按照背面注意事项携带本通知和本人证件名章到某某局(所)取款”,现在的汇款单,大字是“中国邮政储蓄银行汇款通知单”,下面的小字是“请携带本人有效证件于某年某月某日前到任一联网网点取款。”细微改变,便显时代更迭。
额度一栏,是手写的“贰元伍角正”,字迹很漂亮。汇款人地址是“常德师范”,汇款人姓名是“中师报”,收款人地址是“河南焦作师范”,收款人姓名是“乔叶”,背面的黑色邮戳显示着确凿的时间:“河南焦作1989年1月10日”。把主要的信息提炼出来即是:那时尚不满17岁的我,在焦作师范读二年级,给《中师报》编辑部投稿,发表了一首不成样的小诗,诗写得实在太差了,羞于提起,我甚至不好意思将之作为我的写作起点。但使用“乔叶”为笔名发表作品,于我这是第一次。
从1989到2019,三十年了,整整。在稿费单的领域里,它恐怕快有晋升为文物的资格了吧?感慨之中,我发了一条朋友圈,晒了一下它。我说抚今追昔,真想不到,自己的稿费之路,是从两块五出发的。还有比我更少的吗?
朋友圈里同道众多,这话茬很能顺得起来。但凡写作的人,关于稿费的故事,谁心里还没有存上几件呢?很快,一条条的评论盖起了楼。
书法家段海峰先生说:“有比你更少的。我得到过开封日报五毛钱的稿费。”
编辑双伶说:“我的是两块。1988年,发了一首诗,每行五毛。”
编剧暗香说:“我的第一张稿费单是五块钱,兰州晨报的。”
辽宁作家宋晓杰说:“1989年,也是巨款哦。那年我在工厂上班,大干快上庆祝女排N连冠,当月奖金是五块钱,人们大乐了一阵呢。”
广西作家朱山坡说:“彼时,是一周的生活费。”
天津作家龙一先生说:“第一笔稿费是三人谈京剧,1982年,三人均分到手九元,当晚请几位同学喝大酒,花掉了十二。”
贵州作家刘照进说:“第一笔稿费也是1989年,在县报上发表了一首散文诗,稿费四元,校长在校会上表扬,又奖励了四元。”
和我年龄相当的著名小说家鲁敏就读的也是中专,是邮电学校,她打趣说如果我去取稿费的话:“……请问如何证明你是乔叶?作为邮局营业员的我会跟你当场吵一大架!然后你去投诉,然后我下岗,郁闷不得志,遂步你后尘。”
大评论家阎晶明先生跟帖权威回应:“鲁迅当年在厦门,因为稿费单姓鲁不姓周,确有过与职员争辩不愉快情形,商务印书馆作保方妥。”
……
一边给朋友们回帖,我一边看着眼前这张稿费单。三十年了,居然。确实是够久远的,久远得我都想不起来为什么会把它留下。推断一下,大致情况应该是:最初是舍不得取出来,后来是找不到了,再后来觉得没必要取,直到现在成为珍贵的纪念——留下的纪念不是样报,而是稿费单,这么想想,还蛮有点儿奇怪的。这似乎证明着我很爱钱,可似乎又证明着我不是很爱钱,否则的话应该当时立马取出来花掉才对啊。
那时候的我,真是挺缺钱的,毕竟家境清贫,妈妈给我一个月的零花钱才五块,校门口的小餐馆,三毛钱就可以吃一碗豆芽青菜鸡蛋面。由此可见,这两块五,对于正在上师范的我来说,也算一笔可观的小外快。那么,到底为什么没有取出来花掉?而将这本该很实惠的两块五,变成了形而上的两块五?
想来想去,只能自我表扬地下个结论:写作这件事,对我来说,挣稿费很重要,却也仅仅是很重要,而已。说归到底,写作除了为稿费之外,还为了更重要的那些。那些是什么?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