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莫干山裸心堡
这本书,让胡渭成了一条河流的源头。
而他发源于一座叫德清的城市。
我把起雾的眼镜擦干戴好:暖黄色的竹编灯罩、枯萎的干花、带有原始虫孔的长条木凳,以及堆放着的文艺书籍。和同行的人一起几乎用相同的姿势在麦色的沙发上瘫了会儿,我重新起身环视这家叫“三秋”的民宿:粗朴又精致,一种离地三米的田园生活景象。此时,我还没有和胡渭相遇,我的内心像室外的隆冬一样沉重。一天过去了,对于此行的任务仍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口。
竹篱“茅”舍,柴扉轻扣,以及墙角数枝梅和那一丛丛挂着红果的冬青。胡渭先生,大概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宅院里。不同的是,他的冬天没有地暖。但起码,酒是一样的酒,月光也是一样的月光。
在后山的观景台上俯视,发源于莫干山的村间小溪缓缓淌过,不知胡渭有没有考证过这条河流的走向,历史上有过怎样的名称。
胡渭是谁?
在德清科技馆,他的名字出现在郦道元、徐霞客的下面,是一位地理学家。
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我们对脚下的土地、生活的地方有多少了解?为什么,那条河要在那里拐一个弯再流向远方?为什么一座山阻挡了风的去路就会形成一个小气候?为什么一个人会影响一座城市?为什么一座城市会影响一个人?“城市在通过几百种方式向你传递着信息:你能做得更多;你应该再努力一点儿。”美国人保罗·格雷厄姆在谈论如何选择居住的城市时这样说。一座城市会发出自己特有的消息,比如,“纽约告诉你,最重要的是:你要赚更多的钱;剑桥告诉你:你应当更聪明;巴黎发出的消息是:做事要有风格。”
在摆满了各种无人机和地理测绘仪的科技馆,一袭长衫和一根长辫的胡渭雕像特别醒目。古今之间,冥冥中,他和自己的家乡有了一次穿越时空的握手。
山有脉,水有势,山川河流都有自己的走向。一个湖泊的形成也许是因为几条涧水的终点,也可能是某次地壳运动形成的堰塞。研究这些,大概比研究人有趣多了。研究者可以从人的关系中争拔出来,像一株植物,穿越黑暗的泥土伸向天空。
分九州,导山水,致五服,这是古人写作《禹贡》目的。治水即治心。一个地方的历史贯穿着一个地方的治水史。人的作用就在于让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如此才能安居,才能乐业。九州风貌各异,土里拔节的作物也就各有各的身姿和香味,每处进献的贡品自然千差万别。
作为《尚书》中的一章,《禹贡》是中国古代文献中最古老的地理名著。因为最古,也就难懂。
上古的人们如何认识天下?贴地前行的他们如何获得俯视的角度?凭一双脚、一艘船、一辆马车怎么绘制地图?就像已经不会耕田的农二代不知道如何回到故乡;像现在的人无法想像采摘时期的先人如何存活。都是技术。
胡渭对《禹贡》产生兴趣是从纂修《大清一统志》开始的。“因得纵观天下郡国之书,凡与《禹贡》山川疆域相涉者,随手抄集,与经文比次,以郦道元《水经注》疏其下;郦注所阙,凡古今载籍之言,苟有当于《禹贡》,必备录之。”
他足不出户,却在故纸堆上走遍了天下。前人的书籍像他操控的一架架无人机,助他理清了黄河的五大改道,分析了风土产物的变化,阐发了自己的见解。他博稽载籍,“古今水道山脉,条分缕析,聚米画沙,如身历目击者矣。”人们改变河道方向,截弯取直、分流,围湖造田,在不断改造生存环境的同时也不断地改变着一个地方的风候。你看,身边那条河从高处一路奔腾而来形塑了多少地貌,而现在她被人类的一把铁锹形塑,不再东奔西突,在百里长堤内温情脉脉。经过千年的时光,人类终于像驯一只兽一样慢慢驯服了她。“致五服”。
胡渭成了一位虚拟旅行者,在青灯枯卷中走至九州的边边角角。山水的脉络在历史的长河中有怎样的变化?他梳理、整合、归纳、阐释;对郡国分合同异、道里远近,他一一爬梳钩稽。三年而成《禹贡锥指》。因为这本书,他从此多了一个身份:地理学家。
地理即风水。风怎么吹,水怎么流,人可以一点点干预,移山填海,最终利我。人的自大大概正是从这里开始的。终极的幻想,人类连地球都可以推动,让它飞向另一个星系。
一生科举无名、金榜无缘的胡渭把自己伏得很低。甚至把自己伏成了一个湖泊;渭,三点水一个胃。在前人的基础上,他吸收、消化,用20卷30万字阐释1193字的《禹贡》,取名“锥指”。
胡渭凭这本书获康熙帝嘉奖,御赐“耆年笃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更是评价:“宋以来……注《禹贡》者数十家,精核典瞻,此为冠矣。”《禹贡锥指》也成了家族的传家宝。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他的后人仍然珍藏完好。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论水再怎么被改道分流,它的目的地始终只有一个;归根结底方向也只有一个。
给当时学术与思想界最大震动的其实是胡渭的另一本书《易图明辨》。这本书上下古今、“穷湖究委”,用实证的方法,厘清了先秦儒学和宋明理学的区别。指出了宋明理学“只是夹带了道家私货的歪门邪道;”为“以疑古、实证、考据为显性特征的乾嘉汉学”开创了局面。
这本书,让胡渭成了一条河流的源头。
而他发源于一座叫德清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