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泉市文联通知我时,我以为只是《流浪地球》的研讨会,到达后才知道是市委的文艺座谈会。
在会场门外,见到刘慈欣。他的气质跟周围环境是迥异的,真有些像外星人抵达地球。我在想为什么?他的身材一直保持匀称,偏瘦,可能是因为长期的脑力劳动,还有每天坚持长跑,在他那个年龄段里非常不主流。他总是略低着头,目光看向左下方,并不顾盼四周,这使得他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察言观色,把环境的干扰挡在外面。就像他的小说中曾写到过的,这是那种有自己的爱好专长,能沉浸在一个小世界的人才有的神情,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对外界的依附。在同人交谈时,也未遵循美国式讲演或谈话的技巧,目光并不直视对方,低着头,倾听的姿势,似乎一直在思考,因为你的问话他都会认真回答。
几次开会都没见他拿过发言稿,但发言时却观点深刻,语言流畅。我想这其实是认知全面、思路清晰的结果。这次也是,言简意赅,观点令人一振。
那时《流浪地球》票房马上就要过40亿,会场严肃的气氛下流动着一股兴奋。刘慈欣肯定是大会的主发言者,但他发言不长。他说没做太多准备,但我觉得他可能还想多留些时间给后面的发言者,因为这次他又一次提到,上次北京研讨会没轮到我们发言。
座谈会召开的这天是元宵节。会前交谈,刘慈欣说他昨天晚上12点才从北京回来。高铁站离阳泉市区很远,开车一个多小时。正好下了小雪,高速路封了,只能从普通路走。他说有一个坡怎么也上不去,好多车都上不去,堵了很长时间,人们下车一辆辆往上推,推也上不去。最后是慢慢压开了一条路,拐拐蹭蹭才上了那个坡,回到家都12点了。我坐在他身边,看他有些疲惫,手上有印迹,还纳闷,后来想应该是昨晚推车留下的。
而我知道,前天他还在太原,跟《疯狂的外星人》的导演宁浩一起举行观影答谢会,据说跑了八家影院。我问他从太原回来又去的北京吗?他说是前天连夜从太原去到北京,昨晚又赶回来参加今天的会。今晚还必须再去趟北京,因为《流浪地球》剧组有个高层的见面会。
因为我也要回程,所以搭刘慈欣的车一起去车站。进入高速口的时候,迎面看到了正月十五的超级月亮。“比平时的大14%呢!”慈欣的口吻很认真。上了高速路,几乎没有车,夜色渐浓,两面夹道的土山黑魆魆的,“月亮呢?”他问。此时月亮已经在我们的右边了。前方超车道上出现了一辆车,但走得很慢。慈欣在要超车时慢了下来,我说在行车道也可以超的。慈欣说,它在超车道,却走得很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那认真探究的语气像是在破解一道难题……前方的车突然横在了路面上,车门打开,下来几个持枪(或棍棒)的蒙面人……我脑子里已经开始这样的想象。心中没害怕,反而有些隐隐的期待。超过那辆车时特地看了一眼,想要看见一位女司机,或者一个外星人,可什么也看不见。
上元之夜,跟刘慈欣一起走在外太空一样的高速公路上,圆圆朗朗的超级月亮散发着清光,确实有些科幻。这在平常生活中也是小概率事件。而我在事后才看清它的全貌。次日我才读到了刘慈欣和卡梅隆对话的文章,才知道周一那天他在北京是为了跟卡梅隆会面。就是那位电影史上票房第一和第二即电影《阿凡达》和《泰坦尼克号》的大神级导演,那位深潜至世界最深的万米阿里亚纳海沟的探险者。我原以为他周末晚赶到北京也是跟宁浩做答谢会。而在我们那天开会的发言中,以及私下的闲聊中,刘慈欣只字未提。看他那样子,跟卡梅隆会面,和跟我这非著名作者会面没什么差别,不是什么值得挂在嘴上的事。我反观,社会上大部分人,包括我自己,肯定是会有意无意说出来的。拉别人的大旗,壮自己的声势,似乎已是我们默认且遵循的通行法则。
那个夜晚的全貌还在随着时间推移延伸着。后来从新闻里得知,他那晚赶去北京参加的那个会,就是国家电影局举办的《流浪地球》研讨会。
刘慈欣不需要蹭热点,他就是热点,但对我们蹭热点的行为却给予了充分的支持理解。
因为要赶火车,我们不得不中途退场。原定的出发时间到了,别人提醒,刘慈欣说还是等到书记把话讲完吧。显然市委书记很重视这次座谈会,讲话稿很长,讲完一点又一点。改签车票吧不可能,这是今天最晚一班去京的火车了。又等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必须得走了。我看着念到最后一页了,说再等等。终于等到了书记讲话结束,但部长讲话还是没等完。
急匆匆从宾馆出来,迎面上来两个粉丝,想要跟刘慈欣合影。慈欣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粉丝手里还拿着准备签名的书,时间实在来不及了,只能留待下次。坐在刘慈欣的车上,我赶紧把这几年难遇的画面拍照留存,以备发朋友圈。到了车站,我又让别人给我俩照了合影,这可是地球级热点啊!坐下来后,慈欣忽然想起来,建议把我想要的视频录了,还有点时间。是朋友转托的,路上他说可能今天没时间录,回头他录了发过来。录的时候他特地脱了防风衣外套,走了老远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又折回来。他正正衣襟,开始。前两遍词不对,第三遍中间车站广播响了,录了四次才好。
阳泉北车站是高铁线上的小车站,人流不多,刘慈欣未引起围观,像普通乘客一样候车检票。车站正在扩建,因为离阳泉市区太远,要新修一条去市区的高铁线。为此在原车站前又叠加了一个车站,对这样的规划我们都看不懂。穿过通道,长长的之字形坡道是露天的,几经来回折返才能到达上面的车站,要是下了雪一定很滑,攀爬困难。前面车站的水泥立柱像希腊神庙一样高耸着,如同科幻片的拍摄场。就是在这样的小站,刘慈欣背着他的背包往返着。通常他总是自己开车来回。这次文联的同志想要送我们去车站,为此一路上推让了好几个回合。那时正在前往慈欣家取行李,他还是决定自己开车去。那天限号,文联的同志还在坚持,慈欣说他回来还得开车,文联同志说我们接你就行,慈欣觉得那样更麻烦,不得不找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误了车的话他可以直接开车去北京;甚至还有,他得开开车,要不在市里没什么机会开车。这中间我都忍不住要劝退文联的同志了,因为他们中午吃饭时就告诉我,刘慈欣特别不愿意麻烦别人。
在车上时他说,这段时间露面太多了,以后不能这样了。我问他,成为明星不好吗?“可是你是作家呀!”他对自己的认识从来清醒冷静,有时偏于谨慎。他还说,路演时有时把他放在第一个介绍,导演放在后面,他觉得这样不合适,电影毕竟是导演和剧组的成果。“不能这样。就是《白鹿原》拍的时候,陈忠实也只不过去了一次片场。” 他应该真是这么想的,从没见他说过客套或虚委的话。在《流浪地球》电影中,刘慈欣担任了监制,实际上他在宣发阶段才进入剧组。有人说这次《流浪地球》的成功,刘慈欣的科幻迷“磁粉”们起了很大作用。刘慈欣则是觉得自己的作品改编的电影,有责任帮着宣传。小说版权在刘慈欣获“雨果奖”前已经卖了,而且是买断性的,票房已跟他没有关联。
那天中午文联同志还说了一句话:我们刘老师是厚德之人,身上有仁义礼智信,对老人很孝顺,对爱人孩子都很好,厚德载物,所以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