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喂,老兄,白居易老先生,轻声细语地在问你呢。晚来有雪,家有新醅的“家酒”,能否光顾寒舍,对酌几杯?对此,你可不能没有回应,更不能不前去对饮,盛情难却,是不是?
白老先生,善诗亦善酒。酒喝得雅兴,亦尽性。他的诗通俗易懂,童叟皆宜。这一次,他选择了有雪之夜,而不是有雨之夜。有雨之夜,当然亦可饮酒,然而有点乱,淅淅沥沥,易搅乱饮者兴致,也容易产生愁绪。而有雪之夜则不同,窗外有雪,像万千玉蝶在飞舞,很安静,有说“雪落无声”即是。门外,虽有凛冽的寒风在翠竹之间游来走去,屋里却燃着红泥小炉,炉上正煮着新醅的酒。外寒里暖,气氛温馨,让人陡生饮欲。独酌不免孤单,最好有两三好友,围炉而坐,或吟或歌,或抚琴吹箫,来为小聚助兴。这样的夜晚,不仅极富暖意,亦具生活情趣。
你瞧人家白老先生,连诗句都打好了腹稿,张口一吟,举座震惊:“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译成白话文是:“酿好了淡绿色的米酒,烧旺了小小的红泥小炉。天色将晚,雪意渐浓,能否一顾寒舍共饮一杯暖酒?”新酿的家酒,刚刚出锅,还未来得及滤清,有些粗糙,上面浮着些许泡沫,像一群蠕动的绿蚁。而从河岸上挖来的泥土,泛着红色,经过巧捏和闷烧,即成小炉。这便是自己动手,一切便当的缘由。如斯,诸事具备,只等好友前来享用了。这等温馨的气氛,洋溢在冬之雪夜,怎能不让人心向往之?
这首题为《问刘十九》的五言绝句,就这样闻世,并留与后人,被代代传诵。在白居易的遗稿中,写给刘二十八的诗作很多。刘二十八,即是唐诗人刘禹锡。而刘十九又是谁呢?他是洛阳一富商,与白居易常有来往与应酬。他也喜好诗词歌赋,因为他是刘禹锡的堂兄,名叫刘禹铜。白居易说他是嵩阳处士,既然是处士,就有了共同的兴趣爱好。
“能饮一杯无?”是劝酒名句,委婉而情切,除了白居易,还有谁可以吟得出?除了白居易,还有谁能营造出如斯宁谧多彩的饮酒气氛?宁谧,是因为夜来天欲雪,人在屋鸟在巢,都在等待白雪降临大地。多彩,是因为小火炉是红色的,刚醅出的酒是绿色的,而窗外的雪是白色的,这般气氛,还不够诗意、不够浪漫吗?何况还有冒雪前来的友人,留下两行长长的脚印于雪地上,印证友谊是风雨无阻的。之后,“能饮一杯无”,一读,就让人心暖。
而如今,最流行的劝酒令则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够,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铁,喝出血”,还有什么“借花献佛”等劝酒词,真是洋洋洒洒,五花八门。难道“感情铁,喝出血”是出于友善吗?从本意上来讲,酒是用来“品”的,是为了友人小聚而营造气氛的,该是人为主、酒为次的。然而如今却是酒为主、人为次。牛饮,灌酒,有时逼出人命来,饮酒失去了它原有的温情与雅兴。如今的酒业也真是兴旺发达,酒越酿越“精”,精到掩人耳目,却名满天下。一瓶洞藏名酒,价值连城,动辄成百上千元甚至上万元,而古代酿酒比较原始,所醅之酒,有些粗糙混浊,所谓“浊酒”即是。然而它纯粹,没有一点添加剂,不会因此让饮者晕头转向。有一年,在武陵山脉中,一帮人吃饭饮酒,几位男士硬是把一位女士灌醉得不省人事,四个人抬她到卧室。女士吐得一塌糊涂,伤了胃,好几个月都调整不过来。人家本来不善酒,只因为轮番劝酒,出于友情,把自己灌醉了。后来,我写过一首诗《武陵醉仙》,记取这次教训。酒事,本来姓“雅”,非姓“闹”。而今不仅闹,还频出是非。李白是酒仙,他可以“长安市上酒家眠”,他可以吟唱:“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但他也没有喝得烂醉如泥骑驴撞死人的记载。何谓酒仙?醉而不失态,口吐金玉者。何谓酒鬼?烂醉如泥,耍酒疯者。何谓酒徒?被酒奴役者。而唱出“能饮一杯无”者是酒圣,不仅有情有义,更有自律和学识。
雪夜对酌,我也有过几次。而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那年,将临春节,所在文化局派我到牧区搞一些牛羊肉,犒劳大家。于是,我打电话给远在苏尼特右旗呼格吉勒图牧场当党委副书记的同学白音满达,他一口答应:来吧,没问题。条件是:你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吃肉喝酒,叙叙旧。于是,我坐火车到赛汗塔拉镇,他派吉普车接我到牧场。
到达当晚开始下雪,飘飘洒洒整整下了三天三夜,雪不大,但总是在下。他不让我住牧场招待所,直接拉到了自己家。于是嫂夫人勤谨起来,张罗着招待,嘘寒问暖。白天,我坚持不喝酒,因为不善饮,怕在嫂子和孩子们面前出洋相。等到晚上,我们二人关上门,开始轻酌慢饮,谈论家乡,谈论母校与散在天南海北的同窗好友。窗外,草地茫茫无际,一片洁白。有野羊群,缓缓绕过牧场,牧羊犬也不吠不叫,显得大气。有时夜鸟飞过,留下几声空空的鸣叫,更显出草原的空旷与宁谧。
他嘱咐: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回味它微辣中的香味,才算是饮,并笑着用蒙古语说:父亲的儿子,斗不过米糠的儿子,我们悠着来。所谓米糠的儿子,就是酒。他也喜欢在雪夜,饮酒叙旧。偶尔,吟一首自己刚打好腹稿的蒙文诗,是关于蒙古国雪中草原的苍茫景象——毕业那年,国家分派他到蒙古任译员八年。他出国时随身携带蒙古族著名作家、诗人尹湛纳希(1837一1892年)的名著《一层楼》和《泣红亭》。这两部小说被誉为蒙古族的《红楼梦》。他还带去了《唐诗三百首》以及宋词汉赋等。他蒙汉文兼通,极具才气,再举杯时,突然问我,假如唐诗人白居易还在,在如斯雪夜,会吟出什么样的诗句呢?我们这里,虽无红泥小火炉,但铁炉火也正旺,我们邀他“能饮一杯无”,他来与不来?这里可是有茫茫雪原和长长马嘶啊。我笑着回应,他会来,一定。你得用你的小吉普车去接他,老先生马术可能不佳,何况又是雪夜。要不试试?说罢,他笑,我也笑。
窗外雪仍在下,酒壶里酒所剩不多,我们有些微醉,但仍无睡意。因为,雪与酒,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