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黄的阳光从远处山峦缓缓漫过来,与温婉的晨雾相拥时,茅洞桥的街巷早已如柴火上的鼎锅一般沸腾了。
不宽的街道上,两边多是挤占了路面的摊点,原来就有铺面的,得地利之便倾其所有,大大方方将货物摆出来,门前圈占一处黄金“码头”;刚到的外地游商就着运货的大小车辆,圈出一片临时属地;更多的是挑着箩筐、箢箕、木桶,从各处田埂小道一大早赶来的乡亲,见缝插针,席地摆满自家种做的萝卜、芽白、葱蒜、芹菜、冬笋、红薯粉丝、甜酒等,还有松树、杉树、枇杷等滴翠而幼嫩的树苗,或者亲手喂养的鸡、鸭、鹅、兔、塘鱼……街面中间留出仅有的一线,仿佛深山幽壑间的一条羊肠小道,蠕动着东瞻西顾、肩扛手提的人流。
这是茅洞桥腊月二十逢十的年集。浓郁的年味从穿镇而过的栗江(茅水河)上漫溢开来,与街巷云彩一般涌动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吃穿用玩似乎无所不有的琳琅年货一道,淹没了这座衡南的乡间小镇。
茅洞桥是乡间俗称,却又颇有古雅来历,源自唐代大历十才子之一司空曙的一首描述茅洞桥的《送曲山人之衡州》:“茅洞玉声流暗水,衡山碧色映朝阳。”不过,茅洞桥的官名早改叫茅市镇,曾是衡祁古道上一处往来熙熙的驿站。
猪血米豆腐店隐在摆满摊点的街巷一隅,没有店名,仿佛街上某位随意穿戴、不修边幅,一声不吭蹲地卖菜的乡间汉子。门前是一长溜灶火,大小锅里吐着芳香的热气,瞬间唤醒、撑开了我奔波一个早晨的胃。跨过灶前一处横卧的葱蒜摊点,进到店面,里面早挤满了一屋的人,七八张长条桌上的碗筷与脑袋都埋在升腾弥漫的热气里。脸庞黝黑、满面憨笑的店主似乎看穿了我的迫不及待,很快麻利上了一碗。碗是瓷质大海碗,犹如小脸盆,齐碗口油光可鉴的滚烫汤水里,满是扎实的猪血、米豆腐,佐以牛肉丝、红椒、葱蒜、姜丝、芫荽,红、白、黄、绿相间,令我每一根味觉神经瞬间野马般奔驰起来。米豆腐的柔嫩,猪血的滑腻,牛肉的筋道,无一不透着绵绵不绝难以名状的混合香味,让我从舌尖、喉咙到肠胃无处不舒坦,无处不熨帖。
阳光带着近春的暖意,爬上了屋顶,涂抹在一张张沧桑或憨厚或稚嫩的脸上,人流依旧熙熙,肩背上或手中的袋子更沉重了,各处摊位上上下下的货物却似乎不见减少,或坐或立或蹲的大小老板、货主们面色沉静,更多的是喜气漫溢,仿佛牌桌上手气格外好。还有不少如我们一样屋檐下街道边闲云般逛着的男男女女,老者安步当车,少者欢悦蹦跳。远处偶尔有一两声爆竹骤然炸响,那是按捺不住的欢快富足的心情。
又转过几条街巷,从百货超市、五金门店、刚开张的酒厂、水果摊位以及形形色色的路边衣物、菜蔬、香烛鞭炮摊点前走过,一连遇见好几家烤烧饼店。烧饼店前都立着一个硕大的椭圆柱形炉灶。我走进一家烤烧饼店,店面里坐着两个女人,或许是婆媳,也或许是雇工。她们不紧不慢,一遍遍揉搓加水的面粉成长条状,再揪成小截,轻轻压成一张张面饼,摊开在一个圆形的团箕里,最后端呈给门口的烧饼师傅。烧饼师傅是主角,胡子拉碴,胸口挂着厚黑围布,双手戴着套袖,将一张张面饼稍稍点几滴香油,迅即伸入炉内,又倏然空手出来。我好奇地往炉内一瞅,面饼一一粘贴在内炉壁上,满壁都是,仿佛附吸在墙壁上的一只只展开翅膀的白色蝴蝶。香味很快从窄小的炉口溢出来,师傅一边粘贴,一边用火钳夹出烤熟的烧饼,堆在一旁的簸箕里,不一会儿工夫,便成了一座烧饼的小山。
我站在一旁观赏,终于忍不住,不顾猪血米豆腐犹自鼓胀在肚,买了几个刚出炉的烧饼。拈一个在手,饱满松软,表皮有些许焦黄。咬一口,外脆内酥,浓香溢满口。据说网络上有个《中国烧饼排行榜》,茅洞桥的烧饼名列前茅,通过互联网,远销衡阳、长沙、北京、上海、广州与深圳等地。当师傅说小小的茅洞桥每年要打两三千万个烧饼时,我惊讶不已。
不觉间,阳光立在了头顶,人流仍旧在缓缓蠕动,年味也依然在尽情弥散。我走过烧饼摊,又向隐藏着拎豆腐、黄皮草鱼的茅洞桥深处走去。我想,此刻芳香四溢的茅洞桥,它的喜乐与富足,或许是当下中国的一个缩影,它的未来,让人充满了不尽的遐想。我驻足而望,似乎看到了街市尽头大年里腾空而起的烂漫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