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大年三十,巴岳山下雨冷风寒,我和社员们在离生产队二十里外修公路。那时提倡移风易俗,要求人们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从除夕到正月十五都不停工,继续甩开膀子学大寨。
然而,过年得有过年的样子,应该弄点好吃的,何况,政府给每个标准工每天补助了二角五分钱呢。队长做出英明决策:采买猪肉。
买猪肉要顶风冒雪,翻越海拔八百多米的巴岳山,往返四十余公里,去山那边的大足县的万古场。那里地处两县之交,农贸市场管理松散,可用高价买到不用票证的黑市猪肉。
采买踏着寒霜刚走向山路,社员们的心中就翻涌起喜悦的潮水,想到要打牙祭了,那天干活,特别卖力。
点灯时分,雪花飘起,猪肉如期买回,每人两斤!大伙儿笑逐颜开,分分提议赶紧弄顿红烧肉吃。
猪肉开始烙洗,就有社员毛遂自荐去帮厨,其实是提防主厨者“漏锅”偷吃。不一会儿,灶房又涌来一批社员,传柴把火,端水递碗,淘米切菜……
红烧猪肉的浓香在孱弱而昏暗的油灯光里飘绕。社员们八个一桌,在房东家的堂屋里分坐,快意猛吃。一张张因营养不足而青白、蜡黄、黧黑的脸都泛起了红潮。屋里不闻人语,只有筷子碰碗声、“呼呼”进食声、咂嘴动唇声。突然,席间冒出一语:“啷个没得肉哟?我每筷子拈的都是萝卜。 ”一语方出,笑声哄然。原来这位仁兄视力有碍,是村人说的“鸡摸眼” :天擦黑,鸡进圈歇息时,他的双眼就难辨东西了。他圆瞪双目,盯准大块的夹,送进口中竟然还是萝卜。有人笑说:“肉煮化了,在汤里。 ”话音未落,“鸡摸眼”抓过一把长勺,舀汤狂喝。
晚餐毕,已近夜里九点,雪花飞舞,寒风刺骨。社员们吃了猪肉,周身暖和,打着饱嗝,搬走桌凳,抱来稻草,在房东堂屋打地铺睡觉。钻进被窝了,笑声突然冒出,引起一阵会心的哄笑。
有人嘘了一声,指着“鸡摸眼” ,人们发现那位仁兄正在生闷气,赶紧用被子蒙着头,躲进被窝里偷着笑。
这时,“鸡摸眼”终于懂得了一个常识:猪肉切块时,和萝卜一般大小,可煮熟后就缩水了,小块的才是肉。顿悟产生,气恨交集。“鸡摸眼”铁青着脸,胸膛一起一伏,鼻孔里出着粗气。别人鼾声如雷,他还瞪眼坐着,一双昏暗的眸子闪着蓝莹莹的光。一年到头,就盼着为国家修公路时,能饱餐一顿猪肉,滋润已经生锈的肠胃,可是,居然只吃了一肚子萝卜,怎不怒火万丈?
鸡叫二遍时,主刀切肉者点亮油灯,着单衣短裤,哆哆索索,拉开门闩,出去小便。“鸡摸眼”发现情况,两眼放电,弹也似的蹿起,踩过一个个熟睡的身体,飞身门后,“咚”的一声,关门插栓,舒心而惬意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怨气,然后,弯下腰,瞅准空隙,一步步跨过,回到铺位,宽衣窃笑,钻进被窝,蒙头就睡。
寒风像一头饿狼,嚎叫着,在野外乱窜。主刀浑身颤抖,喷嚏连连,把门擂得如鼓响。满屋人惊醒了,都朝门口看去。“哪个狗日的才去开门! ”“鸡摸眼”一声断喝。人们恍然大悟,哄笑一阵后,都不作声,继续像狗一样蜷卧着。屋外传来哆嗦声、哀求声,钻进稻草的簌簌声、颤抖声,于是,屋里又爆发出笑声。
房东被闹醒了,提着马灯,打开房门,可怜的主刀才获得“解放” 。
“鸡摸眼”还不解恨:一年到头,两眼望穿,哪能只望萝卜?他强烈要求,不睡了。鸡叫过三遍了,天就要亮了,大年初一过新年,把剩下的肉煮来吃,并再三强调,弄回锅肉,只放盐和豆瓣,不许添加其他别的作料。
“过年了,吃回锅肉哟! ”全体起哄。众愿难违,队长推开棉被,果断决策:整来吃!全体翻身坐起,欢声如雷。
天亮了,雪停了,回锅肉也熟了,每桌一大盆。“鸡摸眼”自封为席长。他挑选席员,条件严苛:年龄在十六岁以下,必须绝对听从指挥。被选中的少年不是成人,身子瘦弱力气小,干活自然出力少,哪敢违抗?“鸡摸眼”眨着眼睛,一脸诡笑。他干咳两声,拿腔拿调宣布纪律:必须绝对听从号令:我叫声一,你们拈第一块;我叫声二,你们拈第二块;以此类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动筷子!命令下达,动作整齐,起落有序。“鸡摸眼”笑了,乐得合不拢嘴。然而,那肉不是按标准尺寸切割,有大小、长短、厚薄。老实的少年每次只拈一块,机灵滑头者便三块五块地夹,并且一边放进自家碗里,一边用筷子压实在。“鸡摸眼”眼波灼灼如同探照灯来回扫射,洞察一切。在一盆肉拈净之时,赶紧发出第二道指令:不准动,要经观察比较之后,才能开吃。一桌少年捏着筷子,吞着口水,瞪着眼睛,大气儿不敢出。“鸡摸眼”弯着腰,绕桌一周,眼睛触着肉碗逐一审视,末了,直起腰来,“嘿嘿”一笑,那双暗淡的眸子电光闪闪。他狠狠地电了一眼身边的少年,突然将长爪伸过桌面,端过自家那刚与碗口齐平的肉碗,“咚”地一声搁在少年面前,抢过那碗冒尖的猪肉,捧在手中,美滋滋地吃起来。
那少年一声骂,抹着泪水,掷了竹筷,丢下一句“老子回家了” ,便端着回锅肉,踏上归途。初春的朝霞洒在白茫茫的雪野上,给少年抹上一层绯红的色彩。在他身后,社员两两三三,端碗持物,踏上了回家的路。
队长见状,无奈地摇摇头,宣布指令:停工,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