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公前往安康,三四个小时的行程,在班车与火车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想重温一下那种缓慢的节奏,火车穿行在群山之中一路向南的感觉。
很久没有来过老火车站,以为再也不需要来这里了。不知是因为营运淡季,还是因为高铁站分流了乘客,人竟然很少。安检,取票,进站,都非常顺利、从容,人们的脚步也不再匆忙,好像不是为了赶路,而是都像我一样,要在这样一个春天,体验一下绿皮火车。满眼看去,广场上的人流,进入大楼的人群,都变成了休闲度假者。阿克苏、乌鲁木齐这些名字,由女播音员念出,略带回音地响在广场及候车大厅,呈现出远方和诗意。
童年见到的西安火车站,是一个老式建筑,爸爸告诉我说,那是1936年,为迎接蒋介石来到西安而建造的,一直用到80年代初期,拆除建造了现在这座新大楼。在高铁通车之前,我们无数次来到这里,经由这个大楼的梳理归类,搅拌榨汁,各自流向远方。
从小坐火车,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必要早早来到,经历候车的过程。别的车次一个个开始进站,不免心中紧张,一紧张就要上洗手间。穿过男人们抽烟的半露天过道,屏住呼吸走进走出,又怕播音员忘了报我要乘坐的车次,不停地看进站口屏幕上的车次发布,是否由红色变成绿色,盼着跳出“开始检票”几个字。随着人流向前涌去,每个人争先恐后挤在窄口那里,心里都想着自己先走一步,别人慢些无妨。
我需要不断提醒自己:不必担心,一切都正常顺利,你已经是个去过很多地方的大人,再也不是那个惶恐不安、初次进城的乡下孩子,错把冰糖当成水果糖。那些提着编织袋、手拿硬座票的打工者、农民兄弟,让他们抢在你前面跨入吧。我迈着舒缓的步伐,被人和包碰了几次,被拨开了几下,通过了检票口。人们散开向前,路过一个架在空中的长廊,向4站台奔去。脚下是十几股铁路,几个大棚子,还停着几辆绿皮火车,即将出发的,刚刚进站的,都温顺地停靠。裸露的铁轨严密排列,伸向远处,迎接火车到来,承载钢铁制造、包罗万象的庞然大物。我想起一个词:宏大叙事。我停下几秒钟,注视着脚下这一画面。阳光照射,铁轨反光,并无声音,但我觉得此时应该配有《命运交响曲》。
楼梯水泥台阶棱角上包着的厚花纹铁皮,被千万个重重踏过的脚步,被无数急切的梦想,被亿万个思念、柔情与渴望,被生生不息的时光,磨得如白银般光洁,散发晶亮如玉的光芒。人们匆匆走下,无暇欣赏,任这被时光打磨得精美的工艺品抛在身后。
下来阶梯,才是4车厢,而我所要乘坐的16车厢,远得望不到。这辆开往安康的绿皮火车,好像从来没有清洗过,蒙着经年累月的尘土与灰油,玻璃几乎已经不透明了。
人群继续向前,每到一个车厢,被那个高悬在上的车门吸走几个,眼见得前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都安闲地进入自己的车厢,而我只走到了10车厢。虽然离发车时间还有将近二十分钟,但我还是心生恐惧,火车会不会不再等待,关门而去。传来一阵汽笛声,年迈的火车长长吐出一口大气,身躯颤抖一下,我立即紧张起来,前后望望,再无乘客,只有每个车厢门口,婷婷立着一个女列车员,在长长的站台上,她们像是被复制粘贴在那里的一个个符号。只有我一个赶车人。我告诉自己,淡定,淡定。却突然想起十年前一个夜晚,在郑州乘火车,一再被通知晚点,人们不断涌至进站口询问,吵嚷,列车员惯例忙着,不耐烦解答。终于的终于,两个小时后,广播传来声音:××车次进×站台×道。人们一个个从检票口弹出去,向着站台奔跑。那趟跨越好几个省,走了千山万水好不容易抵达的绿皮火车,已经稳稳停在那里。每个人向着自己的车厢拼命跑去,我的车厢还差两个,突然响起开车的铃声,我拽着行李,从身边一个车门匆忙爬上,靠着门壁才喘一口气,列车员关了车门,火车缓缓启动。我心狂跳,升起一股愤怒,狠狠瞪了列车员一眼,如果没有提前爬上来,火车也会扬长而去吗?扔下一个三天前买好车票,候车室里超时等待,奋力奔跑也赶不上的乘客,或者某一个人因心脏病发作,轰然倒在站台,它也不管吗?已经晚点两小时,为何不让我们提前几分钟进到站台,等待火车到来?我知道列车员是无辜的,她连同我,连同所有赶车的,车上安睡的,站在轨道边摇旗的这些人们,都是火车这个宏大叙事主题的一个小小音符与颗粒。
我再也无法矜持和淡定,终于拉着箱子小跑起来,跑到门口,对那个一直观赏我那不甚优美跑姿的乘务员说,怎么停这么远?瘦弱的女乘务员不年轻也不美丽——年轻美丽的都到高铁上去了——歉意地笑着说,我帮你提箱子吧。我说着不用不用,抓着扶手栏杆跨了上去。
在铺位上坐下,看了两页书,火车缓缓起动,去向东方,我知道它会在一个合适的路口,向南拐去。打开手机高德地图,注视那个圆点带三角箭头向前移动,这辆脏乎乎的绿色长虫穿行于市区。窗外的马路上,有大小汽车驶过,有自行车一闪而过,距马路最近的地方只有三五米,人们各行其路,并没有人好奇地扭头看火车,却不知道车上一个女人,透过厚厚一层灰尘,将他们当作风景来看。
我在秦岭之中午睡醒来。窗外无尽的绿色。形成中国南北方标志的这片大山刚刚展开春天的姿容,美中不足是玻璃上灰土太厚,所有景色都像老照片一样蒙着昏黄。
约十年前,我为写作长篇小说《多湾》,回到家乡体验生活,往返乘夜火车,夕发朝至。某一个晚上,在漯河车站等待上车,广播提示火车晚点。我在候车大厅里游逛。满眼望去,打工者居多,青壮年男子,每人一个蛇皮袋,圆鼓隆咚相伴身边,可坐可靠,悠然自得。一个胖胖的五十多岁女人,城里人模样,是个科级干部也说不定呢,长着一张中原女人特有的大圆脸,十分豪迈,非常健谈,见多识广,很快就跟身边的乡亲们聊上了。她手里拿一张卧铺票,一个男人撇凉腔说,就一晚上,搁住躺那儿了?那女人说,咦,还是躺那舒坦哪。我暗笑一声,真理往往就是大实话。卖土特产的角落,一个男子,靠着柜台打电话,我不回去,你说再好也不回去,要是回去,管叫我头挪挪……我这些年对你咋样,你自己想吧。二十分钟后我转过来,他还在对着那个黑壳子破手机说,反正,不回去!语音铿锵。如果候车室不再播音,如果乘客不再喧嚣,大家都能安静下来,大厅里就会回荡他的声音,一波波荡漾开去,不回去!不回去!不知道有怎样一本情感的纠结账目,让这个壮年男子如此决绝,我想象那边一定是个女人,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有些心虚,有过矛盾,有了裂痕,但毕竟舍不了他,正在低低地哀求,也或者外强中干地威胁,不回来,我们的关系就玩完。而这个男子所有的一切表达,也都是一个意思:玩完就玩完,反正不回去。可是,他们还是不愿就此掐断话题,仿佛要在他上火车之前,说个清白。那女子是否还期望,这趟火车永远不要来。一次次通知晚点,别的旅客一浪接一浪,站起来排队走人,候车大厅里我们这一拨滞留者开始焦躁不安。那个女干部已经将那张高人一等的卧铺票看来看去,揉得变了形状。我踱步到进站口,那里靠栏杆站了一位五六十岁的半老汉,脸上皱纹排列得十分顺溜,竟然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好像很享受晚点带来的这种热气腾腾的氛围,大有看点热闹的意思。一个小青年,急得走来走去,开始骂这再也来不了的火车。那老汉对他说,又没事,去那么早弄啥?那小青年看到他手中的无坐车票,问,你的票咋那么便宜?老汉开心地说,咦我还嫌贵哩。终于,在迟到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被通知,可以进站了,人们涌出闸口,但见那辆绿皮火车,伸着长长的懒腰缓缓停在橘黄色灯光普照的第一站台。
窗外景致熟悉起来,火车要进入我曾经挂职工作过的镇安县,打开手机拍照,紧紧盯着窗外,要拍下刚出山洞看到桥下马路的那个镜头,因为我从前一次次走在这个铁路桥下,有时候会遇到一辆火车刚从山洞出来,在头顶轰轰而过,我总要向它行注目礼。而我要拍下此刻,发到县文友群里,问问他们现在在哪儿。火车减速,仿佛穿过山洞需要十分小心,一出山洞过了桥上,就该进站了。风景模糊的一张照片刚发出一会儿,有人说,下车来耍呀;有人说,我下乡扶贫了,你回来经过时告诉我,我站到路边,冲你招手!
靠在铺位上继续读书,进入山洞看不清字,举着书静静等待,突然亮了,字迹呈现,看了不到两行,书上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又暗下来,山洞那么长,火车疾驶着也跑不出去,书扣着放在腿上,耐心等待。哗的亮起,刚举起书,没看到一个字,呼的又暗,山洞与山洞如此之近,只好呆呆坐着。
走出秦岭,火车在平原上行驶一个多小时,到了安康站。因是终点站,人们也还是不急。我因为穿得多了,被太阳一照,不敢走快,东张西望,将安康火车站仔细打量,铁轨旁边就是山坡,绿色植物全面覆盖。地下通道里,已经看不到人,两边墙壁的广告位也没有用完,很多地方裸露着灰色水泥底子。剪票口工作人员快要打起瞌睡。出了车站,一座小山横在眼前,小广场上也见不到人,一个小小停车场,停了几辆车,有两辆出租车,却没有司机,旁边的小饭馆门脸陈旧,没有顾客,四周安静异常,一切仿佛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大为吃惊,我在此城认识的两位师友,时髦漂亮的人儿,怎么会生活在这样一个寂寞破败的城市。
只好打滴滴,好在有人接单,很快一辆车开来,我上去后,车围着小山,转一个弯,进入市区,还是四五层的老楼,灰头土脸,像上个世纪的县城,我心里大为不解,向司机表达了疑问。他说这是江北老城区,现在新城向南发展,那里很繁华。又行走一会儿,感到车由高处往下,拐一个路口,豁然开朗,前方低处就是汉江,江水两岸,高楼林立,满眼绿色,空气润湿,好一个美丽的山水之城。
作家简介
周瑄璞,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曾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入围路遥文学奖、花地文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