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璞玉忙起来看那人时,原来是凭霄在耳房听得这边屋里有人的动静,悄悄过来掀起帘子看了,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爷在这里。”璞玉笑道:“好个看屋子的人啊!贼来偷了东西去还不知道呢。”凭霄红了脸笑道:“这院里除了大爷没别的贼。”璞玉道:“好了,你倒说起我是贼来了,你知道我何时做过贼?”凭霄笑道:“不是贼,前年如何偷了炉姑娘的诗了呢?”
璞玉道:“这话你听谁说的?”凭霄又笑道:“你问听谁说的做甚么?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先问你,我们姑娘已往凭花阔去了,你还来这里做甚么?我们姑娘又没有私诗。”
璞玉道:“如何又我们姑娘、你们姑娘的起来了?炉姑娘不是你们姑娘了不成?”凭霄笑道:“虽然也是我们姑娘,也各有各的分别。”璞玉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看倒是一样的,没有分别。”凭霄道:“没分别?我看极有分别,炉姑娘虽好,不如我们姑娘之处有三件,大爷你可知道?”璞玉笑道:“我却不知,那三件不如?”凭霄道:“头一件,姿容之丰满炉姑娘不如我们姑娘;第二件,性情之宽宏炉姑娘不如我们姑娘;第三件,……”
刚说到这里,听外边又有人来,遂忙住口了。二人齐听时,只见瑞虹掀帘子进来笑道:“第三件又怎么了?好呀,你倒在背地里数起姑娘们的短儿来了,今日刚刚被我捉住了。”璞玉笑着让坐,问道:“你们姑娘在那里?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我等着有时候了。”瑞虹道:“姑娘如今往逸安堂去了,回来还早着呢。因为我们那边来的人,明儿一早就回去,所以我们姑娘和这里的太太包裹送往家的东西呢,遣我来取盛药的匣儿来了。”说毕,走入西间,拿着一个描金靛漆小匣儿走出去了。又回身到窗外叫道:“凭霄,你不好生看着屋子,别只顾玩了,大爷出去后,向外扣上门,或点着灯,寻个人来坐着。”璞玉叫道:“瑞姑娘等我一等,我也走了。”二人齐出了海棠院。瑞虹自往逸安堂去了。璞玉独自回到松月轩来。此时,福寿往介寿堂去了,孟嬷嬷在外间屋看着小丫头们点灯,璞玉入内间坐下,合目平心,细细想了一番。遂即在灯下舒笺饴笔,竭诚的写了一篇给炉梅的书信,并把一块洁白鲛绡巾封好,与给鄂氏太太的请安书信一起拿了,命小丫头提着灯笼,往外边教谕斋来。只见奇书、古画二人下棋玩耍,宝剑歪在一边观战。璞玉命宝剑寻了瑶琴来,吩咐将书信仪物交付建昌来的人去了。
且说那管家,因来事顺利,心中欢喜,领取了金夫人寄回家的各色礼物,次日早起,带了同行诸人,回往建昌而来。只见暖日融融,熏风抚面,一路来看了些乘凉樵夫,曝罟渔人,更见那持锄农夫,踏青士人,以舒胸怀。一日来到自家府中,见了金公,回复所命。金月升见事已成,心中大喜,将金夫人、琴默所送诸物及贲府诸人之赠仪,吩咐一发交与顾氏去了。顾氏闻琴默平安,也自欢喜,遂解袱将谁送与谁的东西,一一看字记分给,不提。
再说,炉姑娘自那年秋天,自贲府归来时,见璞玉几日前总不理他,不觉灰了心。但起初还望璞玉抽空儿来,欲说几句肺腑话的,后来起身的日子迫近,连璞玉的影儿也不见了,有时虽也在介寿堂相逢,不过问几句平常话罢了,也不比别人亲热些。炉梅见此行径,心中十分没趣,便决意在临行前一日,移到海棠院,跟着顾氏睡了。枕上思量璞玉变心的缘故,且又自悔往日为他一片假情所哄,戏笑之间或有失言,也末可知。思前想后终夜不曾合眼。天明即起身,草草抿了抿头发,打定主意:“不管他如何,且往他屋里走一遭,看他说甚么。”方走到介寿堂旁边,见璞玉忙忙的径出垂花门去了。情知往他屋里去,也不在他心上,遂转身回去了。 临行时,璞玉既无一言,也不曾送一程,一点热心,化为冰雪,暗暗垂泪。路上又因冷热失调,无情无绪的走了几日,到家后,即觉身上不舒适,愁愁闷闷的过了一冬。到了正月,越发精神短少,日里虽勉强坐着,夜间不能入寐,饮食也都减少起来。鄂氏太太起初只当是时症小病,也不曾留意。
一日,正值仲春下浣,垂柳茏烟,百草吐芽,燕子归来,雁飞唳天,春风吹透帘窗,炉姑娘染病闷坐,正是:
仙女缘业原似梦,情侣爱欲终是虚, 桃花流水依旧在,刘阮复往路已非。 触景生悲,柔肠寸断,心下思量道:“纵使自古红颜薄命,如我这般孤苦悲愁者能有几何?自幼丧父,更无兄弟,老母念及孤女之来日,携我弱质曾涉远途。姑母家虽是骨肉至亲,可以依靠,但仰人度日,心又何安。姑表姊妹虽好,宾主之礼,也只俗情罢了。老太太口上似惜爱,焉能知其就中呢?至于下使的媳妇丫头们,更如何信得过,纵使逊情,也不能得个好名,惟能自守,方免他人之轻慢,碎尽了心肠,却落得寂寞归来,尚不知落叶飘堕那处。这才是真个所谓寄人篱下,须顺人势,自家甘苦只有自家知道罢了!更加那个璞玉,自幼与我耳鬓厮磨,过了几年,其性情虽是不定,但其柔情承意,倒不可轻了。世上还未必有第二个人呢。我与他不但年庚相当,即以容貌学识而论,亦可匹敌了。口中虽不曾明说,暗里已知会了彼此的心,他也曾喻古比今的诉说诚心,谜语诗词中亦寓其深意的。我虽几番翻颜故嗔试他,他也未曾改其笑颜喜容,故曾自虑可为终身之托了。不意他一见后来者,使忘了故人之心,思想起临别时,总不理睬,真真使人冷若冰雪了。可惜我几年深情,竟付于流水,一世良缘化为幻梦矣。虽欲面质其实,而女子以羞惧为重,事已如成画饼,岂可反为他人笑柄?”想到这里,不禁咳嗽起来,又吐了一阵,只觉得五脏如沸,浑身火热,不一时,出了一身冷汗,又打起寒噤来。
画眉在旁,见姑娘为病魔所缠,蓬首兀坐,受此折磨,鼻子一酸,心中悲伤,又不好明言劝解,只得从容说道:“姑娘自得了这病,神衰体瘦,饮食不佳,又且眼泪总不干。似这般就是铁石之躯,如何能够经得起!姑娘若不信,只管问人去,往日的模样还有没有了?看这光景,这病许不是冷热上得的,只是姑娘不自知罢了,还望宽怀,从长计较才好。”炉梅摇头道:“我那里有甚么心事,想是因逢了年月灾星,这样病着罢了,看来一日重似一日,未必就能好的,听天由命去罢!”画眉道:“姑娘如何这么说,常言道:“留得斧头在,不怕没柴烧”,况且我们太太何等爱惜姑娘呢!倘或不好生调养,忽然沉重起来,我们太太靠谁去呢?姑娘乃是千金之躯……”只这一句话,正中了炉梅牵挂老母之心,那眼泪如断线之珠,扑簌簌的滚了下来。不由得又俯在枕头上,咳嗽起来了。
由是病势愈重,日间只是昏倦欲睡,夜里却双目炯炯,咳嗽不止。形容憔悴,身体消瘦,两点樱唇,一如白纸。可怜绝代佳人,不数月间,将成槁木矣。鄂氏太太见如此景况,方焦急起来,一面说与金公延医诊治,自己又成日家问卜抽签,往诸庙拈香诵经不止。大夫们虽用药,那药如倾在空地上,不见有甚效验。 春风拂面,杨柳摇青,洒衣不湿杏花雨,送尽三春桑叶风。一日天将明时,炉梅睡了片刻,早晨起来,精神倒觉爽快,遂净了手,自己焚了香,披了斗蓬坐下,取过素日念的《金刚经》来方欲念时,画眉见了笑道:“姑娘才好一些,如何不养神,又劳身念经呢。”炉梅道:“嘿!你们知道甚么,见我略挣坐起来,就当是好了,我自己知道我这病纵能挨过今年秋天,料也不能过得明春,趁这有些气力时,多念几页经,也是多活一日的功行了。”画眉、翠玉等听了这话,不禁心酸流泪,忙背过脸去,不让姑娘看见。
炉梅清了清咳嗽哑了的嗓子,念了几页,身子便觉疲乏起来,遂收起了经,靠着枕头,喘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了。画眉叫翠玉放了桌,自己端上两碟子好酸菜,盛了一碗稀粥过来,低声道:“鸽子汤熬的糯米粥,姑娘好歹喝一碗吧,煮的烂烂的,也好消化。”炉梅举目看,心内虽不想吃,不忍却画眉的好意。遂强打精神坐了起来,略尝了尝,也不知是那饭真个那么好,也不知是由于画眉的心诚,在往日何等好饭也都懒得吃的,此刻却将画眉预备的饭,吃了大半碗,剩下的还看着画眉硬要往下咽。画眉见姑娘真个吃不下,笑道:“姑娘吃不下,不吃也罢了。”炉梅这才放了碗。画眉一面收着碗箸,欢喜道:“今日吃得真好,顿顿这么吃起来,还愁甚么病不好呢。”炉梅吃毕饭,剔着牙坐了片刻,便欲躺下睡时,画眉道:“姑娘饭后躺着不好呢,这病说不定由饭后睡觉上得的也未可知,今日外头极清明的,姑娘或出去走走,或拿一本书看着散散困也好。”炉梅听了,抬起身来道:“你还提书呢,我只为了书,这身子才到了这个地步了,读书识字反叫人心事多起来,古人道‘穷则精于诗,闷则嗜于书’呢,虽然如此,不能解得我的心闷。如今思想起来,悔不该自幼念甚么唐诗、汉文的了。以诗书为深闺之友,视笔墨如骨肉之亲,终有何益!虽学而未遇爱学之人,入了诗魔反倒添上病魔了。一字不识的俗人,福泽倒比别人厚呢,焉知不是不知书的好处呢?看我这病,原是文章害了我,我害了我的青春了。我们女孩儿家也无须乎金马玉车之贵,又无高山流水之知音,从今不可向我提起诗书的事。”
一席话说犹未了,只听小丫头叫一声:“太太来了。”说着打起帘子,鄂氏太太走了进来,见炉梅今早神色略好,心中欢喜,问及饭食如何。画眉回复吃了半碗多,鄂氏合掌道:“阿弥陀佛!只指望每日这么着,这病也就快好了。”炉梅道:“妈妈,只管放心,我那里就死了呢。”鄂氏笑道:“如此敢是好了,我还愁甚么。我的儿,你也不小了,也该养着自己身子才是,不要只管想着病闷闷的躺着,若是身上快活些,也该看看书或与丫头们说着话儿解解闷。想是你的病也到了好的时候了,你叔叔差往木兰山取鹿茸的人真个得了好鹿茸来了。而且你琴姐蛆又叫去贲府的人送回好人参来了。如今二老爷同着大夫们配你吃的药呢。你琴姐姐送的人参及贲府姊妹们送你的书信礼物,都在一包内,你自己开看。”说着从小丫头灵芝手里,拿过一个红布包儿递给炉梅,炉梅接过来,且不开看,放在旁边条桌上了。鄂氏太太又开导了一些话。画眉斟上茶来,吃了一杯茶方出去了。正是: 天下惟有慈母心,大抵俱是血泪情。
且说,画眉即向前打开那红包道:“这一个是德姑娘送的,匣内不知是甚么东西了。这是熙姑娘送的,想是丝线。这个必是我们那个好姑娘送的人参了。哟!这里还有璞玉给的一封书信呢,不知又是说甚么的?”说着送到炉梅前来,叫开看。炉梅且不接他,先开了琴默给的人参看时,原来都是些叉芽,啧啧嘴道:“终究是我姐姐想着我,别人都送别的东西,独我姐姐想着我的病送良药来了。”画眉听了此言,耸一耸鼻子笑道:“甚么好姐姐,那里有甚么好意!奴才不是敢离间姑娘们,他在嘴头儿上说得虽好,谁知他背地里又怀着甚么心呢,眼见得如今他已如鸳鸯双飞,直抛得姑娘你似秋风孤雁。他如今已是琪花入名院,我们却似嫩苞弃路旁。他又如舞蝶喜花前,岂不叫我们做阶前寒露蟋蟀了?”话犹未了,炉梅大怒,满面绯红,一头咳嗽起来,一头指着画眉,喝命出去。画眉自知言语造次,忙倒茶去了。 炉梅咳嗽一会儿,压了一口茶,静了一静,方取过璞玉的书信来看时,只见外面写道:“愚弟璞玉,百拜恭呈炉氏小姐妆次。”炉梅看了这几个字,不及拆城,泪落如雨,扑簌簌的流了下来,忙取绢子擦了。方拆开看时,只见一块如冰似玉的素绢中夹着恭楷写的信,炉姑娘且把绢子撂过一边,展笺看时:
悲夫,弟因生辰不偶,所逢皆舛。常哀孤无昆弟,又且苦乏知心,幸赖夙世良缘,得遇尊姊,然因非故,瞬又相别矣。每怀想于深夜,梦魂不胜颠倒。既所遭之一同,岂不怆然悲惜哉?窃忆,良宵制谜相和时,人月曾是双团圆,端午忽获赐簪后,情爱两相何忱忱!又忆所记“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句,枉失良辰者莫过于吾二人矣,安得不为之堕泪乎!今欲表无瑕之素心,特奉绫帕一枚,又因不遏之感伤,谨制惋诗八韵,并呈。非无因而妄作,实长歌以代哭也。
炉姑娘点头伤心,想道:“你这果是真心,我回来时,如何又做出那般不理的行径来。”再看那歌时,道:
别来逾至今,度日如度年,春山竟皱老,秋水已望穿。 逢喜别离苦,化愚只为愁。厚情与薄意,未得诉所忧。 合欢知心者,相隔天一隅,云水阻千重,难尽肺腑语。 红花醉摇撼,绿柳悲春归,方知流涕者,两地竟如一,
静夜人睡时,青灯照壁辉。冷雨洒窗纱,凄风透衾帏。
愿生双飞翼,展翅凌空起,瞬息抵那边,欲吐我情怀。
炉梅看到这一句,正中其心,泪如泉涌,将那花笺都沾湿了。忙拿绢子擦了眼,静了一会子,再往下看: 云淡日悠悠,泪落沾胸襟,寻寻又觅觅,不见知心人。
仰面向苍天,天亦无所允,不胜此凄凄,谨表我寸心。
炉姑娘读一句,伤一回心,到末一句,几乎失声哭了。古言云:“莫向愁人说自愁,愁人说愁更相愁。”炉梅自得书,虽略略宽怀,但每看总是伤心,随着也咳嗽起来。自是鲛绡巾成了养心之药,长思诗成了安神之经,一日总得翻来复去的看几遍。金公、鄂氏等又配了调养信水的药服用,不提。
且说那脾性乖张的司田人,自山居以来,十分合了心愿,伐青茅以缮檐,买新牛以耕田,独饮自酿之酒,供客簏中之果,藤萝架上,多藏趣史,桑楷篱中,栽种野花,如此安闲度日。一日闲居无事,忽然诗兴大发,随手写了两首诗,道:
渔钓之便
不着蓑衣不驶舟,常倚西窗握钓钩,
遨游仙客捧酒来,抛饵提杆肥鱼出。
灌溉之便
小园辟在绿水洲,菜蔬宜长果易收,
睡起闲暇无他事,但傍溪水学灌输。 写毕,放了笔,方欲吟哦,只见身穿青衣头戴红缨帽的两个人,从外边径进来了。佣童们拦着他们,让到门房内少坐,那二人喝道:“我们不是坐你们门房里的人,你们家主司春在那里,快叫出来。”司田人闻言大惊,想道:“这许多年来,不曾听得直呼我名的,纵贲老爷也只呼我以号,这是谁,敢如此轻慢我?”
遂迎了出来问道:“那里的客人来问我?”二人见了田人,全不为理,径入正堂坐了,怀内掏出一纸书,递与田人看,道:“我们是县衙门里来的,因村民举荐你可充排头之任,所以县里太爷唤你亲到衙门,具了应差之书,委你明年赋役之事。”田人听言大骇,道:“下边村里户口极多,如何不去派他们,却来唤我,我能有几亩田,便荐我应此差使。”那二人便沉下脸来道:“官错,吏错,差人不错。派得你当与不当我们也不知道,你也无须向我们显示学问,若辩往县衙里去辩,快走!”田人自迁居山村以来,尚不及一年,方尝得麦饭鱼羹之美,不料又降了这等灾难。亦且入山之际,已向人设了誓,如今不逾一年,岂肯受人啐面之辱?所以,无计奈何,只得杀鸡备酒,款待来使,善颜相向,甘愿破费,寻求免差之法。那二人道:“听得你与忠信府贲老爷相善,如何不修书去央他,若果他府里去一个条子,你便可得免差了。”田人原是孤高自傲的天性,不肯轻易告人的,亦且有言在先,怎肯落友人们耻笑。故说情愿破钞,不愿修书。二人道:“既要破费,些许也不及事,少了一百两,休想了结此事。”田人欣然依言,全无难色,罄其二十余年在贲府所积之资,如数赏足。虽免了那贱役,这一回却弄得田人元气尽丧,过了半年方恢复了些。正拟舍旁植竹,池中育莲,筑书斋于宅边,饲走驴于棚下,方欲展其经营山水之才,不料又生出一段意外变故,几日内又有一个大难来临。欲知又罹甚么网罗,且看下文分解。
诗曰:
鸱鸮何须妒鸾鹦,本是恍惚梦一场, 脱却缠绵温柔罟,洗心自隐白云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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