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司田人,因那一次为免充排头执事,竭尽了仅有的薄产,直弄得力穷气丧,后又经半年多的勤俭经营,衣食方略略周备,又不能自安,终日碌碌,植树种菜。临溪窗前琴声悠扬,茂花丛中赋诗吟词,元气复又恢复出来。一夜在灯下多饮了几杯,吃得面红耳热,趁着酒力,故癖复痒,遂濡笔摊纸,续其前诗,又题了两首,道:
汲水之便
山宅古井半墙隔,竹管引水一条河,
败具烹茶款良友,泉水芳香烈味多。
写完这一首诗,但闻狺狺犬吠不止,田人全不理,点水濡墨,拭目剪烛,又写一首,道:
洗涤之便
洗襟不消绕渠行,门内潺湲分外清,
幽怀本非殊好洁,滚泉相催净我胸。 田人方写成二诗,未及放笔,忽见一群人,各持火把,齐声大喊,冲破院门打进来了。那时几个佣人早已睡了,都从梦中惊醒过来,无不胆战心惊,魂飞魄散。田人忙将诗拾在手里。火光下,只见五六条彪形大汉,皆以花巾裹首,钢灰涂面,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斧,闯入房中肆意打破箱笼器皿,唬得他娘子披着破衾只顾哆嗦。田人原是远离众人居住的,因此,行劫比村里分外方便,情知呼喊也无益,忙躲到一边,凭他们任意搜求财物。说来也怪,那起强盗,只是举刀威逼,寻求财物,却不来伤人。一时将其家中细软,席卷而去。
田人领着家人出来看对,只见所有箱笼尽皆打开,狼藉满地,然从房中及院内又得了几件东西,只当是强盗去时忙迫所遗之物。拾起来看对,又不是自家的东西,也不知从那里抢来的,也无甚值钱的财物,遂撂过一边,不去管他。
田人自此番遭劫之后,始觉困窘,越发食粮也没了。又恐落人耻笑,并不告借分文,只是怔怔的,心下自忖道:“我所交往的诸友,倘或闻知此事,必来捐资相助,岂有见了友人遭难,袖手旁观之理。借而不得,焉如不求而获。”真个不出所料,过了几日,那些众贵友们听了,都差人来奉书慰问。田人拆缄看时,都是言词切切,焦急胜似亲遇其害。只是可笑者,件件都是空话而已,并无毫发资助。倒要张罗酒肉,款待差使。因思想道:“原来世情鄙薄以至于此,别人吝啬犹可,独贲老爷与我何等相与了,如今明知我到了此等地步,却不拿出一文,也与他们一般,说起空话来了。这也是时愈久情愈疏之故,诚如古人言‘三日不见黄叔度,鄙吝之萌复存乎心矣’。此等过失,皆其左右众友未曾提醒所致也。我诚不能免自责矣。”遂草草写成数封回书,交与差人去了。
且说,贲侯听了那差人回复田人景况,大笑起来,向李宪章道:“看他前番一事,不曾来寻我,此番遭难也是不来的了。”李宪章笑道:“所以,两番事中已伏下三番事的引线在内了。且看他如何,他若灰心来投便罢,若再如此愚顽倔强起来,非玩他个厉害的不可了。”贲侯点头称是,不提。 当时璞玉虽在跟前,也不解这些事的原故,遂转身入内院来。因时至初夏,众姊妹们都往花园里游玩去了。此事正合其心,遂忙往会芳园来。
原来这日是芒种节,自古凡交此节日,闺阁中女儿们,都要备各色祭物,以饯花神。忠信府原也有此习俗,所以前一日,德清便回明了老太太,请得放丫头们一日假。贲夫人想起幼年玩耍的事,也极兴头。老太太见贲夫人欢喜,也准了他们散荡一日,遂说道:“明儿我也往花园看你们的饯花神会去。”此示一下,阖府姑娘丫头们,都欢欣鼓舞起来,各自都预备了饯送花神的祭物。 次日,又值风和日丽的天气。早饭后,德清、熙清、琴默、圣如和那府里寅二爷的姑娘宫喜,再有福寿、绵长、五福、三妥等,姑娘丫环们及院内做粗细活儿的大小丫头,先已入园中来了。有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缎纱绢做幢幡旌旗的,都用五采绒线,各色锦绦,一花一树枝上,都系满了。只见满园中锦绣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姑娘丫头们,各各打扮的桃羞杏蔽,燕惭莺妒,一时盛景,也说不尽。
当时,老太太坐着藤椅,同着贲夫人、金夫人等入园中来。到绿波堂坐下,看众女孩儿们欢会。那些女孩儿们,各各都尽情玩耍,或临水观跃鱼,或望空看舞鹤,或摘鲜花,或斗奇草;更有那几个姑娘的丫头们,如出笼之鸟,或立树下,或坐山石,各显其素日之学,不是弹丝便是品竹。真个是锦缎穿林间,唢呐隔水闻。诚可谓良辰美最不虚掷也。
璞玉几乎失此佳期,一进门来便闻箫音笑声。只见金夫人的侍女元宵笑着迎头跑过来,璞玉问:“姑娘们在那里?你又往那里去?”元宵笑着指道:“姑娘们站在那边山坡上,看丫头们玩耍呢,我取太太的遮阳伞去。”说毕,跳跳跃跃跑出去了。璞玉循其所指,往山坡而来。忽又听有人自山后鼓掌唱着走过来,璞玉止步听去,原来是二人和声齐唱道:
绿叶荫荫兮久不落,吾侪相逢兮永不离,
含我梨桔兮味实美,念我生母兮心何恰!
慢慢唱着出来,忽然见了璞玉,大笑不止。璞玉看时原来是圣姑娘的丫头凤梅,熙清的丫头子规两个,因也笑道:“你们姑娘们在那里?”二人摇头道:“我们不知道,今日清早姑娘们原是叫我们随意玩耍的,所以我们没到跟前去。”璞玉听了,径往山坡下来。只见德清、圣如等真个都站在那里。熙清远远的见璞玉来,高声道:“哥哥你好,我不曾见你已两日了。”琴默忙回过头来看时,忽见眼前桑叶般大的两只斑斓大蝴蝶,一上一下随风翩跹,十分好看,便欲捉来玩耍。自袖内取出团扇,往草地上扑了过来。那两个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飞过水去了。琴默蹑手蹑脚的一直赶到拱碧亭,直赶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意再赶了。摇团扇,纳凉风,方欲回来时,忽听那亭内有两个人说话,便止步听去,只见一个人说道:“你横竖比我强,我如何比得上你呢,眼见得你在逸安堂服侍着福晋太太,不时有赏,况且福晋太太也待你好,往上巴结也是快的。”那一个叹口气道:“唉!那里比你强甚么,虽说已被看在福晋太太眼里,也不是无故的就有赏赐。常言道‘分由命定’,我也不那么巴结了,这两年也只埋身过日子。若果时来运转,或许也有个耸耸肩的时候,谁能知道呢!”前一个道:“阿弥陀佛!你还说你埋身不成,听我说句不害臊的话,那日洗衣房的老刘妈妈,向我要起那三千文时,急得我真个要上吊的心都有了,后来急得没法儿,求垂花门的舒二奶奶,把那件穿着的红布绵袄拿出去当了。你想,到了秋天我自己那里能够赎得出来?”那一个道:“呸!你如何当起东西来了,你也不似我们从外边来的,你亲爹娘也都在这里,那里就难在这一两千文上呢,和你妈妈说一声,还不是现成的?”一个道:“别说我那娘了,自我进里头来以后,不但不给了零花钱,连买个花儿粉儿的钱都不给了,说:‘不是承受着姑娘的赏赐吗?你自己有本事就弄钱花,没有就罢了。’今年秋天我没衣裳穿时,看他给我赎不赎了。”那一个道:“你到底比我体面些,不过刚刚当了棉衣,我的衣裳四月头里就已当完了,如今穿着的这件旧绸衫,还是玉清姐姐给的呢。你不知道,我去年冬天借了那黑帐的五千文用了,他的利息最重,按月要三分利,他那么一盘剥,直到如今我也没还清。昨儿听他说,连本带利将到一万了。你想想,我能还得起吗?”一个道:“这时候,只有人肯借给我便罢了,那里还管他甚么利轻利重的,只是那黑帐到底是说那一个呢,我倒不认得他。”另一个道:“就是大厨房里的,胖胖的,四十来岁,爱挽高高的簪儿的那一个罢咧!他可爱放钱呢,厨房里有两个张妈妈,另一个才三十来岁,常戴着一头花儿,那个叫花张。”一个又道:“明儿姐姐保我借那黑帐几千文使使呢。”那一个道:“我如今欠着他的帐,又如何作保人呢,我原是周嫂子保的,你若找到个好保,我替你说去。”一个道:“找保倒容易,明儿我再找个体面些的,只是他的利息太重,不知他一个人攒起那么多钱做甚么呢?”那一个道:“谁知他做甚么,想是养他汉子罢咧。依我想若得到介寿堂,或到松月轩去服侍才好,那两处进项大,这点子债累也不在我眼里了。在逸安堂的人,都捞不着甚么。你不看那灵玉,今年正月,福晋太太因大爷屋里的人不够使,使把他分到松月轩去的,只这几个月的工夫,你瞧瞧他成了甚么样儿了,不但谁也肯借给他钱,况且,如今头上身上,戴的穿的,象个美人图似的了。坐在桌上,磕着瓜子,真真美死他了!你过几天再看罢,眼见得要把屋内弄得雪白,已到钟咧表咧的带在胸前的地步了。他倒是新近比我们晚进来的,那象我们这般压在泥坑里,不得出头呢。”一个道:“那灵玉多亏琴姑娘之力,往松月轩去的,往后不忘琴姑娘的好处也罢了,我入凭花阁服侍以来,慢说得到客人姑娘们的怜爱,就是自家的姑娘们也不曾赏脸问过一句话,不知这个命如何这等不好。今年春起,我妈叫个瞎眼先生替我算命,他说甚么‘今秋必见喜,无喜便有灾’,你看我这个行径儿,那里来的甚么喜了。”那一个道:“想必是得个大胖小子罢咧。”另一个听了,下死劲的啐了一口道:“呸!烂了嘴的蹄子,说来说去说出自己的病来了,你才得小子,你才养孩子呢。”
琴默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哧的失声笑了。趁此机会故意放重了脚步,大声笑道:“锦屏我看你藏到那里去。”说着跑到门首往里看时,原来是逸安堂侍女宜春和新入海棠院来的叶儿的女儿代小儿,二人席地对坐谈心,见了琴默,二人忙站了起来。琴默佯做不知,笑问道:“你们两个把锦屏藏在那里了?”代小儿道:“锦姑娘不曾到这里来。”琴默道:“我打老远看他坐在桥边打水玩来着,我要悄悄转到他背后来唬他一跳,他倒先看见了我,往东一绕就不见了,敢是藏在亭子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内寻了一寻,转身出来道:“他必是钻在山洞里藏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说着走过桥去,打一宽转回来。只见秀凤站在山石前整衣袖,见琴默来,笑道:“姑娘打那里来的?骄日下走的睑都通红了,大爷到处找你呢。如今老太太、姑太太、福晋太太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此刻也许在绿波堂呢。”琴默笑道:“他找我怎么样呢。”说毕,径往绿波堂来。
只见宫喜、熙清二人,坐在一棵海棠果树下,看着众丫头们斗各色花草玩笑。见琴默来,起身相让,道:“姐姐这半日在那里了?圣姐姐他们都在绿波堂解九连环玩呢,还问你可曾做出那个七巧图没有,正等着呢。”琴默略站片刻,看了看他们玩耍,遂往绿波堂来。只见德清、圣如二人坐在桌子左右解九连环,福寿坐在一旁,布棋盘。圣如笑道:“嗳哟,巡检大人回来了,九州地面太平否?境内未生盗匪乎?”琴默坐在石栏上,一面展袖摇扇,一面笑道:“圣人在位,自然是海晏升平,兼有贤臣辅佐,专心治国,安能有盗匪?”大家正在说笑,忽见凭霄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站到琴默身后去了。随后璞玉手里拿着一枝花,赶进来,放下脸来掏凭霄袖内道:“你真个不拿出来?”凭霄只顾笑着缩身子往一旁躲闪,琴默瞪了一眼凭霄,道:“怎么回事,甚么东西,这般争着抢着的?还不给快拿了出来。”凭霄笑道:“大爷趁姑娘不在屋里时去了,要寻甚么七巧图,翻箱倒柜的闹。我撵他问姑娘要去,他不依,硬来抢,所以我拿到这里来了。”说毕,自袖内取出来递过去。圣如、德清等大笑起来,向琴默道:“好个贤明臣宰!不知光天化日下自己家里遭了劫,还只顾在外边巡查呢。”琴默笑道:“斯之谓‘为国而忘其家也’。”
璞玉取了七巧图本,向琴默问道:“这个姐姐可都摆出来了?”琴默道:“这且不可看轻易了,我看尽用着些经纶之智,又有个把样不易想得出,极难的。我费了几夜心思,方都摆出来了。初摆时虽觉得烦闷,弄着得了门径,倒是极惬意的。我全摆出了之后,已写了一篇赋在后边了,请群贤详察。”璞玉遂打开本子与圣如、德清等同看,道:
盖此图也,其奇出乎天之灵,其巧发乎人之智矣。新出诸范,合七型而成其章矣。运智造异,分三气而具其文矣。本乎弰弦增减之法,而合斗勺之数矣。缘乎盈虚消长之理,以仿奇云之状矣。高棚骚人,深闺名女,凭轩窗吟毕之时,居香楼怠乏之余,忽生巧思,奇此珠玑之相联矣。推陈而出其新,如梳发之分玉道矣。举簪花之巧手,竞生异样慧心,逞斗草之间隙,别开一幅生面矣。天衣无缝,立接叵测之锦缎,云崖高耸,缘逢皆化为蜃幻矣。扯剪斜档,运智于暇时,度裁方刀,得容素日之慧思也。勿笑瓦破,且观塔成,建邑琴自歇作。
璞玉先赞道:“我的琴姐姐,倘或生为男子,入场应试,纵不中进士,不愁不得个举人。看这挥笔之势,真个可谓‘花雨缤纷’了。”琴默笑道:“我的学问那么好了?既如此,你如何不拜我为师?”璞玉笑道:“我非不愿入门拜师,只因夫子之居,重堞连绵,不得其门而入也。”琴默只嫣然微笑不语。德清道:“原来琴妹妹的大号叫自歇,我们才知道,从今只叫自歇贤弟便了。”圣如笑道:“一个七巧图赋,便写出了那么一大堆文章,倘或以此九连环为题作起来,更不知写出多少佳句来呢。”
璞玉那时端详琴默之姿,但见温玉般娇嫩的容长脸儿,春山般两道浅浅弯眉,如琢似雕的中长鼻子,若言若笑的樱桃嘴唇,更兼炎日下行得红光满面,恰如海棠映日,因多穿了衣服,香汗袭人,一似兰麝流馥。璞玉看得呆了,只顾瞅着出神。琴自歇忽然见了,四目相交,便害起羞来,扭过头去看院中花。璞玉方转身向圣如道:“那九连环还算数议论他做甚么,解过一遍便露了底儿,没意思了,只好撂在一旁了。手脚不能闲的人,方玩他罢了。那如这个好,愈弄愈深,愈摆愈奇,变化无穷,成败不定呢。”圣如笑道:“既如此说,你是看不起他的了,我倒在这上头有好几处不明白呢,今日幸遇明公,倒要问一两件,敢请垂教。第一件,这些环如何不多不少,或八个或十个,必用九个,止于奇数者何也?再如那架儿必煨做双辕,及其或串或解又必先留一环者,终是何意?这几件我已疑之有日了,今日侥幸,得遇明公,敢请明示。”
璞玉忽然听了这许多议论,一时对答不出,怔了一会子,只得勉强编道:“若是不做九个环,或串或解时,余了一个如何处置?再说那个架儿不煨做双辕,若做成三条,怎么串解?又若不先留下第一环,以致不能串或解时,不留又有甚么法子?”自己说着先笑起来了,众人也都笑了起来。圣如道:“你这都是信口胡谄,古之贤人,凡造一物,都寓有诲人之意在其中,那似你这般,夸奖起来,便说的天花乱坠,鄙薄起来,直贬的粪土不如,肆意杜撰呢。”璞玉只顾笑,也不言语。德清笑道:“可不是,古时偏用这九数是甚么意思?释门弟子的锡杖上也系着九环呢。”璞玉道:“是了,九连环的九个环,便是锡杖上系的九个环的那个意思了。昔大元太祖皇帝,在斡难河畔,即汗位时,聚其宗邻五邦,立其九游大纛者,也是那个意思。”圣如笑道:“你只顾说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终究是那个意思?”璞玉笑道:“就是九连环意思”。众人又大笑起来。
琴自歇道:“崇尚九数,并非但在古时有的,今世北地诸王,进贡京师,岂不也有素品九贡之说吗?”德清道:“说起九数来倒是极多的,天有九曜星宿,地有九江,域有九州,有种种九数,终不知为何如此崇尚这九数。”琴默笑道:“若欲知道这个,却也不难,寻我们湘妃妹妹,便可以知道了。”欲知湘妃何人,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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