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的花木,最难养的该是杜鹃。春节前后,花市上各色盛开的南杜鹃讨人喜欢,谁都愿买一两盆回去装饰春节,可花谢后的续养却总不尽意,往往时间不长就枯萎而死,偶有成活的,也很难熬过盛夏的酷热。所以,南杜鹃在北方基本是更新最快的品种。
其次难养的,应属栀子花茉莉花和兰花。栀子花与茉莉虽说也能对付着活几年,可几年之后,往往避免不了叶泛黄,人只能眼睁睁看它慢慢走向衰落死亡。兰花很难控制生长的温度和湿度,生一根花茎比生个孩子还艰难,所以如果没有一定的条件,一般人断然是不肯养它的。
再次难养的花,好像该属夹竹桃了。其实夹竹桃很容易成活,靠扦插就可生成新的植株。说它难养,是因为它的花骨朵怕雨,一经雨淋,花骨朵当晚就枯萎凋落,绝不会绽开一片花瓣。养一株不开花的花,与养一株不开花的草何异呢,更何况夹竹桃的叶子有毒,它或白或红的花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因而也就少有人养它。
其余的,像香蕉树,只能看看肥大的叶子,放大了十几倍的芭蕉似的,即使开花也不结果;橘子树呢,即使结果也不好吃,酸酸涩涩的,只能当个观赏的盆景,失去了它水果树的本性。
服了北地水土的南方花木,实在少之又少。数来数去,唯有桂花,才是真正安逸闲适的做了一回倒插门女婿。
桂花对土壤的要求并不太高,在北方还算一种常见的花。桂花耐寒可到零下五摄氏度,冬日严寒之地必须进暖房,所以到了我们这地儿只能盆栽。在沂蒙山区,桂花的地位比较重要,大凡养花的人必养桂花,仿佛桂花是群花之王,一院花木必得有桂花压阵,才能称得上是养花。
我家有大大小小九盆桂花,除了四季桂,金桂银桂丹桂都有。最大的那株有四五十年了,还是外祖父在世的时候养的,他老人家去世后,最大的那株送给了小姨家,由于植株太大,很难挪进屋里,小姨夫就把它栽到院里了,冬天用塑料棚罩住。因为所载之地太洼,夏日往往雨涝,就另行选地栽植,不幸的是,邻居帮忙用木棍撬出树的时候,用力过猛,把主根撬断,移栽后没有成活,很可惜的死去了。于是外祖父养的桂花,就只剩下我家的这一株。
我家的这株是丹桂,前些年树冠很大,需三人才能合围,可惜因为搬家几次,不得母亲称意,就对它疏于管理,旱死了主干,只有几枝小小的侧枝还活着。再加上父亲盲目热心,频繁换土,伤了它无数的侧根,一直不怎么旺相。好在搬到县城以后,母亲安心下来,精心护理,七八年下来,树冠又恢复如初了。
我经常想,观察一个人的养花,能看出这个人的品性来。喜欢养什么样的花,和人的品行有关,花养成什么样,和人的心情有关。桂花的花期很短,一年四季,养花人需耐心等待,所以擅养桂花的人,多是有耐性的。
不能不说,桂花是极有韵味的一种花,它不以绮丽的色泽和硕大的花朵取胜,让人喜欢的,唯有它质朴的花香。
秋凉的桂花树上,繁星点点,簇簇团团,谷粒大小的骨朵一旦褪去一层半透明的外壳,芳香就抑制不住的漫溢。那股甜甜的清香从枝桠间悠悠飘散出来,缕缕清醇,馥郁绵长,经久不散,气定神闲,不媚俗,不轻狂,不造作,桂花在秋天的凉风中积聚一树温暖,一树宁静,纵跌落黄尘,也馨香不减。桂花树香了整个院落,香了整条街巷,香了半个村庄。
丹桂一树霞,银桂一树雪,金桂一树黄,直让人怀疑吴刚,这样的树,怎舍得下斧。
我一向把养桂花看作一种性情,一种喜好。同事中有个叫群的,生性喜欢花,住的小院养了不少桂花,每年桂香弥漫的时候,我都去他的小院看看,俩人坐在浓郁的桂花香里,泡上一杯飘有桂花的热水,聊些养花的心得,连人都觉得要和那桂香化了去。我也曾羡慕的送他一联:居所何须大,人雅一院香。去年,我约群去同样喜欢养桂的六叔家赏秋,正见六叔坐在院里大把大把的摘桂花,桂花开得正盛,六叔把它们全摘下来,准备用白糖腌制,做成一罐罐香味馥郁的桂花糖。桂花细密繁多,六叔乐此不疲,自又是一番养花人的境界。
不知怎地,近几年,桂花在本地很多的城市乡村走俏,养桂花隐隐然成了一种时尚。于是人们竞相购置,卖花人也乐于从中渔利,纷纷从南方引来桂花,自山西引来供嫁接桂花的油根子树。油根子树不管大小,连生长了上百年的也刨了来。据说山西某些山上的这种树惨遭浩劫,人们不得不明令封山。这倒是违了桂花树的本性,其实桂花何辜,是养花的人头脑发昏热衷于此罢了。
养桂花成了时尚并不是错,错的是养花人养的误入歧途,为了抬高桂花的价格,人们一改过往,纷纷以桂花树的奇、枯、曲、古为美。于是,挖空心思,也要让桂花树变形、曲身、做古,生生把桂花树改造的变了形态。
想起好多年前接触的一篇文章,好像是龚自珍的《病梅馆记》,那里面记述时人对花的摧残又一次在现实上演。桂花,树而已,花木而已嘛,人们在病花的同时,病了自己。
好在桂花没有迷失自己,依然在每年的八月份,默默绽放一树繁华。它牢牢记住自己仅仅是一株树,一株开花的树,一株开放在金秋时节的树,一株花开后芳香满园的树。
想起一个故事来。当年苏轼的好友王巩因“乌台诗案”连累,贬官荒凉湿热的岭南,侍妾柔奴(又名点酥)毅然随往,三年方得归还京师。苏轼与王巩宴饮,席上,柔奴侍酒,苏轼问柔奴岭南如何艰苦,柔奴回答:心安处即是吾家。苏轼为她危难不弃、贫贱不移的忠贞,以及淡泊宁静、随遇而安的品德所感动,执笔为柔奴写下一首《定风波》,里面有这样的句子:“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我想,那桂花,该是带了南方的灵秀与淡泊来的,正像王巩身边清丽可人的柔奴一样,到异乡漂泊,并没有因异地的环境恶劣而退却,反而做到心底澄澈,随遇而安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或许现实一直就是这样:挑剔环境的,往往被环境淘汰;随遇而安的,反过来叶茂枝繁。
也许,唯有淡泊,才可以潜化离乡漂泊之苦;唯有淡泊,才可以消弭病树切肤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