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故事|中篇小说|

更新: 2017-04-13 13:15:10

作者:霍炫吉

  直到现在我还会梦到:1966年冬日黄昏,我倚在开往北方的列车中,我的新娘为我朗读莱蒙托夫的诗,她总细细的说:“好听么,我再给你读一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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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8岁前,“父亲”只是一个想象中的概念,他我心中最大的迷。在我们家族中,大家每时每刻都会感知着他的存在,却都默契的回避他,他是一个在人间和牌位之间徘徊的影子,是一个禁忌。即使是我妈妈,在我反复的逼问下也只是含糊其辞:“他去远处了”。我的好奇心被这神秘的咒语激发,在家里没人时不断挖掘他的遗迹:我在书房中寻到几本英文书,我妈妈是不懂英文的,况且上面有着男性的秀丽笔记,我拿铅笔去追随每一个笔迹,顺着那蜿蜒的曲线无限追溯,到他最初落笔的时光;在柜子最上面的小皮箱里,我找到一套白色西装,拿皮尺测量,它的主人足有一米八高。我把西服挂在屋子的最高处,整个下午坐在地上仰望它,阵阵的风将它吹得舒展荡漾,我情不自禁地去抚摸那隐形英雄的袖口,幻想他带我去远方;最后我在妈妈床边的抽屉夹层里发现了她隐藏的秘密:一本相册,和一叠信。我知道这是揭开封印的时刻,一切神秘的终点,迫不及待地打开相册:一位身着军装的年轻男子正冲着我笑,眼睛里发出光,那种我在梦的最深处反复预设的光,来自原始洪流时代吸走一切声音和图像的光,如今它毫无掩饰的出现在面前,我说不出话也听不见声,伏在上面嚎啕大哭。一个小时后,拆开信时,发现上面有太多的泪痕,在模糊的字迹中我认识了我的父亲:1938年,他20岁,从大学里投笔从戎,参加黄埔军校第十五期;他参加过第三次长沙会战,随后远征缅甸,受过重伤;1946年他被授予上校军衔;后在东北、苏北作战;1950年秋天,在镇反运动中被枪决,那时我刚出生。

  尔后,我最喜欢1940年父亲在黄埔军校的毕业照和父母1948在天津的结婚照,在没人的时候触摸上面的每一寸,直到相册被烧成了灰。

  2

  作为一个狗崽子,沉默与忍耐是最适宜我的原则,我侥幸地上了高中,可那是1966年,烈日灼人。身边的同学先后的投入到“触动人灵魂”的运动中,旗帜飞扬,司令遍地,空气中飘浮高音战歌和革命的尘土,全是血的味道。而我不许革命,只能是被斗争的对象。我妈是极明智的,在革命小将来抄家前就把所有的书籍、文玩、照片、衣物和记忆堆成小山,点燃火柴,她像一块冰在边上直直站了一夜,直到风把灰烬吹灭。一拨拨来抄家红卫兵都失望而归,而我和我妈恭顺接受凌辱的态度也使他们提不起劲,我们成功的自保了。而住在我隔壁的好朋友陈廷,父亲在五七年被划为右派,这次又是受冲击的重点目标,一波红卫兵来他家抄东西,他父亲脾气倔,跟他们理论,这种无力的反抗激起了他们骨髓里的恶毒体液,把陈先生按在地上剃了阴阳头,还逼他跪在地上,拿鞋底抽他的脸。陈廷是个比他父亲还倔强的人,看到父亲受辱他再也忍不住了,抄起菜刀向正在打他父亲人头上砍去。

  当天半夜,陈廷12岁的弟弟领我去市三中收尸,我一把扯掉他脖子的反革命牌子,背他回家,他弟弟哭了一路。在火葬场,我们想让他干净体面的走,给他冲洗,发现他的膝盖快被打碎了。把大伤口用针缝上再裹上纱布;再给他换上白衬衫、蓝色工装裤、白球鞋,伤口服帖的藏在衣服下面;还把他的眼镜拾回来、掰了掰,端正地挂在脸上;最后用发油梳了个类似领导人的背头,他生前从没用过这玩意。他看起来完整如新,一如既往的风采卓然,只是脑袋瘪了一块。

  抱着骨灰盒回来时,他弟弟的啜泣声越来越小,已经耗尽力气,听天由命的气息压了上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孩子不说一句话,即使听说杀兄仇人死了时,也没太大起伏,他变成了块石头,多年以后,石头开花。在他弟弟的声音越来越微暗的同时,我也变成了哑巴,但一个声音开始在我身体里隐约盘旋,时小时大,我却听不清楚。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我在周围见识了各种杀人和自杀的方法:有人把筷子塞进鼻子,狠狠向桌面一嗑。我对所见的死亡越来越习以为常,漠然,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活着。

  我打听到那天去陈廷家的红卫兵组织叫“燕山风雷”,成员都是干部子弟,陈廷砍的人是他们的头头,叫庄磊,陈廷并没有砍死他,只深深一刀剁进了他的肩膀,他的老头子是我们市的组织部长,40年代在华北局工作,是刘少奇的人。杀了陈廷之后的两个月中,“燕山风雷”风头无量,出名的凶狠让牛鬼蛇神和造反派红卫兵们闻风丧胆。我在一次批判大会碰到庄磊,暗暗观察,他看起来瘦小、机警、故作老成,穿着象征高贵身份的呢子军装,右臂打着绷带,所有的力气都赞起来用来喊口号,打起人来凶狠无比。见到他第一眼,时刻盘旋在我身子里的回声变成了洪水,冲垮了每个孔道和血管,呼啸而来,我紧咬牙关不让他们向外渗出一丝,浪潮便带着血味回流进心脏。那声音是:我要杀了他。

  从夏末到初秋,我时刻在暗中留意庄磊的行踪,在梦里反复试验干掉他的手法,梦境与现实开始混为一体。我不光哑了,而且聋了,听不到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也听不见之前内心的回声,只有兹兹的白噪音。在长达两个月的追踪中,我渐渐认识到复仇是一项精密复杂的工程,是一丝不苟的科学,全情投入去追求最精准的结果。靠仇恨支撑的动力是廉价的,当仇恨略微冷却,恐惧就会把你吞噬,让你丢掉刀,让你跪下去。我不再仇视庄磊,而把他视为待捕的猎物,我熟知他每个亲信、每个行动、每块肌肉结构。每当在瞄准镜里看到庄磊在那里又蹦又跳,意气风发的指挥伟大事业,我就流出最轻蔑的笑容,在我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许多年后我才发现我的一切有力品质都在这次猎杀中表现出来。这是一场耐力和冷静的比赛,着魔的猎人始终隐藏在暗处,不紧不慢的跟着待处决的猎物,等待他的力量在无知狂热的奔跑中一点点衰竭,瘫倒在路旁,等待他的眼神里充满空洞和迷茫,这时再慢慢在暗影中走到他身边,抚摸他脖子上的大动脉,精准地结束这一切,一切都顺理成章。

  当你学会耐心等待,一切都来的很快。在10月初,刘主席在北京失势,政治是最快的导体,在一秒内北京的恶火就点爆了他家的房子:庄磊的老头子被打倒,“燕山风雷”像块豆腐一样被别的造反派一棍打碎,庄磊瞬间被还原成一个卑微的个体,一只被阉了的狗崽子,唯一没变的是他缠着的绷带。庄磊的爹妈都被关押了起来,被抄家后他不敢住在政府大院了,躲进他爷爷遗留下来的破旧房间里,在一栋老居民楼的三层的最尾端。那是教育系统的住宅楼,他那一层有四户人家,全是老师,已经被运动成了活死人。尤其是庄磊的邻居,五十岁的老鳏夫,50年代就得了恐水症,就算我他当面把庄磊杀了,他也会捂住嘴躲到被窝里叫,天助我也。庄磊每天傍晚快六点时,都会赶在楼下副食店关门前去买点吃的,在顺便在周围胡乱一走,大约七点钟回去。我眼瞅着他的体型越来越小,从矫健的变成了恐光恐风的兔子,时刻有苍蝇围着他嗡嗡响。我深呼口气,知道他的死期该到了,再拖一会他不被别的仇家干掉,也会自己跑到火车前面,被分解成成更孤独的个体,庄石石石。

  1966年10月19日,,这天是庄磊的死日。我准备好一根钢绳,一副手套,拿我妈买菜的布袋子做了个黑头套,一把三棱刀,特意穿着一双大两号的解放鞋,又备了一双合适的新鞋。庄磊还是按照规律出门,我随后就潜进了三楼的楼道里,把他家门口的电灯拧暗了;往他的门缝里塞了一个大厚信封;然后藏在死角的杂物堆后面,没人能注意到我已经戴上手套和面罩,紧紧攥着钢绳。在淅沥沥的声中和心跳声中我分辨出那个死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灯光太暗,庄磊摸索几秒才打开门,果然踩到门口那信封,低头去捡,我一个箭步窜出来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那力道能把他的脑袋直接勒下来,猝不及防加上右臂受伤,他根本无力反抗,连完整的呜咽声都吐不出来,腿踹进一堆煤球,没过多久便像小提琴的尾音一样,抽搐几下便瘫软了,无声无息的死在了家门口。我把他的尸体拖进屋,合上门才感觉到我身上像被大浇透,手臂颤抖,垂不下来。足足坐了十几分钟后,我才呼吸正常,摘下面罩,打开他家的灯,看到他的眼睛都快爆出来了,完全变形了,死透了。接着我把他吊到卧室的房梁上,伪造出自杀的现场,擦干净脚印。最后我捡起他掉落在地上的烧饼,边吃边看他家的一张合影,显然是被人打破又重新粘起来的,照片里的他也就十岁左右,笑容烂漫,我从没见过他笑,不禁抬头望望他挂着的尸体,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慢旋转,吱吱呀呀,影子打在墙壁,像一条黄狗。

  关上他家的门后,我看了看表,7点16分,迅速离开,朝着我家的反方向围着城兜了个大圈子,在没泥的地方把鞋换下,把手套和头罩拿刀划碎丢在四处。走到护城河时,暴大作,我筋疲力尽,靠在老旧的护栏上,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从五脏六腑挤出来,大口灌着水,止不住的痛哭,嚎叫。远处桥上跑过去一群去市政府夺权的造反派。

  3

  其实我的手法很拙劣,但庄磊的死没引起任何波澜,永远没人会关心一个丧家犬的死活,何况在这个泥沙俱下的时代。而我却失去了那亢奋的活力,越来越觉得我和他其实都是被人掏空的黄狗,在黄狗之间莫名的互相残杀中,我杀了他,也仿佛杀了我自己。此后庄磊的鬼魂时不时的来到梦中骚扰我,尽管我知道从始至终他没见过我的脸。

  11月底,在大串联的余晖中,身边的同学们依旧不断挤上去北京的火车,朝拜地上的红太阳。我却随着两个孤僻而大胆的同学搭上去东北的火车,人们向水蛭一样附在车厢的各个角落,我们被夹在过道上,没什么话可说,看着外面的雪原,不断抽烟。快到达沈阳时,一伙造反派把火车拦下,拉着小伙子们下车,给我们递烟,发热饭,敬酒。等我们吃饱喝足后,号召参加他们的“钢铁雄狮”组织,去沈阳夺权,还往我们每人手里塞武器,我领了两颗手榴弹。我们坐着他们的卡车进了沈阳,在冲锋前溜走了。沈阳市中心战作一团,我们在缝隙中跑到火车站,钻上了一列准备开往四平的货车,我们藏在车厢里等了几个小时却不见有车有动的意思,同伴耐不住饿也不听我劝,执意要去买吃的,他俩刚走十分钟,汽笛就响了,我大声喊他俩的名字,幻想在最后一刻他们能从远处跑过来,抓住我伸出的手臂,跃上火车,但最后我只好把他们的行李扔在孤零零的站台上,独自北上,从此我再也没听过他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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