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鸡张静
一
小雪刚过,空气里的寒气自然重了。
这是周末,窗外无雪,倒是从昨夜开始绵延不止的雨,一直断断续续地飘着。送走上学的小子后,家里安静极了。坐在电脑旁,鼠标胡乱点着,白净的屏幕上,东北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罩了一地,我喜欢那份一望无际的清新透亮的世界,沐浴其中,心中填满的,一定是素白与明净。
居所临街而落,小屋的窗户外面不时传来车声、风声和雨声,还有站台上各种杂沓的声音。不觉将头伸向窗外多看了几眼,哦,原来,这一场初冬的雨,并没有阻止小城人出行的脚步,他们打着雨伞,背着包包,拖着儿女,踏上一趟趟公交车,奔向喧嚣的闹市和尘烟深处。
雨依然在下,窗外随处可见北方冬日的萧瑟和灰暗。街边的法国梧桐,打我来这座小城的时候,它们就像一个个哨兵似的站在马路两边,如今,粗壮的树干上裂开一圈圈硬皮和皱纹,像是记录着小城的生命和时光的印记。整个夏日里,这条街罩在一片绿影婆娑中,把一份阴凉和清新带给我和所有过往的人们。如今,眼见那绿莹莹的、似小蒲扇一般的叶子在寒风微雨中纷纷落地,偶尔还有几片孤零零地挂在枝头,凌乱地打着转儿,最终,抵不过凛冽的风儿,蜷缩成一团,缓缓跌落。湿漉漉的地上,早已铺满了一层层黄叶,有车子从街边疾驰而过,卷起地上的残叶一阵乱飞后,又将它们卷入车轮底下,碾成碎叶,沾满泥渍,再用浑浊的尾气扫吹到台阶下。
眼见这一抹抹衰败和落寞迎面而来,我的心中总有一些感慨,一年之间,这些安静的植物,它们会在春天里姹紫嫣红,夏日里葱茏茂盛,待到丰盈的秋日时,饱满殷实的籽粒绽裂开来,而这些,已成为过眼烟云,伴随我和它们的,将是漫漫的冬季,荒芜有之,清寒有之,这又是多么无奈的事情!
想到这里,心中竟有几分留恋小雪这个节气来,似乎小雪过后,有一些怀旧,还有一些梦想,会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被悄悄唤醒。
二
一直以来,对于24节气,我有很深的情结和小欢喜。比如刚刚到来的“小雪”,多么诗意的字眼,诗意到我会暂时忘却眼前的满目苍凉和渐渐逼仄的寒冷。记得小时候,爷爷会在小雪到来时,问我们几个孙儿孙女,小雪来了,庄户人家要做什么呀?我会第一个抢着说,小雪收葱,不收就空;萝卜白菜,收藏窖中。爷爷笑了。这一笑,我自然会得到奖赏的。奖赏很简单,就两毛钱而已。那两毛钱,是爷爷一层一层从贴身口袋里掏出来的,带着爷爷的体温和爱意。我兴冲冲地跑到大队商店,买来水果糖、核桃、红枣,装满口袋,满村子炫耀,引得伙伴们口水直流呢!
那个时候,住着窄小简陋阴暗潮湿的土坯房,陈旧的木格子窗户四处透风,碰上晴好的天气,爷爷会带上我们姊妹几个,去自留地里挖萝卜收白菜。自留地距离老庄子很远,要经过一大片农田。秋收后的农田,空荡荡的,远远望去,一层薄薄的新绿此起彼伏,那是新长出的麦苗,在太阳的映衬下泛着幽幽绿意。爷爷不时弯下腰去,用手摸摸细嫩的幼苗,嘴里自言自语道,种子没白下,出苗了,明年可以吃到细面白馍啦。到了自留地,爷爷前面用头挖,我们在后面用手扒拉萝卜上沾满的泥土,不一会儿,我们身后是一堆堆浑圆白净的萝卜。白菜比较好收拾,一把锋利的镰刀顺着裸露的根系割几下就滚落下来。爷爷累了,坐在地头砸吧着烟斗,我们小孩会钻到不远处的土壕里玩耍,土壕里是苹果园,苹果摘完了,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地,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偶尔,还能在厚厚的枯叶下面找到遗落的苹果,咬几口,脆甜。最让人开心的是,枯叶堆里一只只七彩山雀飞来飞去,等我们悄悄追过去时,又呼啦一下飞走了,大家你追我赶,只一会儿,满头大汗却乐此不疲着。
记忆犹新的是,村子东头的寡妇婶也会常常到这里来,捡拾人家地里剩下的白菜帮子和萝卜樱子。记得她来我们地里时,满脸怯生生的,嘴里却不停念叨,这白菜帮子脆生生的,烂掉多可惜,还有这萝卜樱子,绿旺旺的,拣嫩些的煮熟了凉拌 可以就玉米糁子吃,剩下的,拌上麸皮柴糠,还能喂猪呢,八叔,我拿走一些,成不?爷爷点头,算是应允。寡妇婶赶紧蹲下去,两只手左右开弓,很麻利地收拾起来,直到笼子里装满了,才起身准备离去。爷爷赶忙叫住她,挑几个长得歪瓜裂枣的萝卜和没有完全包住的白菜给了寡妇婶。寡妇婶满脸通红,不停说,谢八叔,都是我那短命的男人,他两脚一蹬走了,上天堂里享清福去了,留下三个带把的爷们,让俺一个女人家撑着,苦巴巴的日子,难熬哦!说完,提着笼子,弓着腰走了,臃肿的影子在远处,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爷爷望着寡妇婶的背影,摇头叹息。
收回来的大白菜,奶奶把它们顺着院墙一溜摆开,吹吹风,稍微晒一下,去掉多余的水分,然后,熬好一锅的调料水,和白菜一起倒进坛子里密封好,过一阵后,满厨房窜香的酸白菜味道就出来了。剩下的白菜需要储藏好,要不肯定会冻烂的。老屋的院子里有一口土窖,是储藏白菜最好的地方,有一年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冲塌了土窑,父亲和爷爷只能在后院向阳的南墙处挖个深坑,把白菜放进去,用一张木板盖住,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玉米杆,再罩上塑料纸、填上土,又保暖又透气。整个冬天里,除了早晚离不了的酸白菜外,还能吃上母亲隔三差五做的白菜粉条炖豆腐,味道好极了。
萝卜的做法很多,也是乡里人冬天里最喜欢吃的东西,母亲和父亲乘着霜冻前,将埋在土里的萝卜挑一些好的走村串乡卖掉,剩下的,或是腌起来,或是晒成萝卜干挂在檐墙风干。相比而言,我比较喜欢吃腌萝卜,母亲腌制时放了生姜,花椒和大料之类,脆生生的,爽口之极,舌尖生香。后来,离开家乡了,更加怀念。每每念及,总是留恋。
三
小雪过后,乡亲们真正过上入冬的生活,长长的一段冬闲开始了。
村里的女人们喜欢串门子,围着热炕头缝棉衣、纳鞋底、做鞋帮、钉鞋扣,綉鞋垫,她们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拉家长,好一个忙活。村头的老皂角树下,男人们喜欢扎堆,浑身旱烟味挤在一起,口无遮拦侃一些粗话和丑事。比如谁家男人太勤快,天刚麻亮就拿着扫帚从前院扫到后院;谁家男人怕老婆,怕人看见,经常端着尿盆从后门溜出去倒;还有谁家男人摸黑爬在寡妇婶的窗子下面偷窥、谁家女人又背着男人给村头死了媳妇的耗子给了一双棉布鞋…侃得口干舌燥了,麻将上桌,又是炸弹,又是杠后花,输红眼了,梗着脖子,唾沫星子乱飞,甚至吆五喝六,哭爹骂娘的。还有,二队的醉鬼张四,一天到晚提个西风老白干,喝得烂瘫,连他家里那只馋嘴的狗也会跟着醉,通常是人醉得满嘴胡话,狗醉得摇头摆尾,狗和人打着趔趄,一程又一程,让人不得安宁。
冬日里,小孩子似乎不知寒冷的味道,尽管大人们在门背后放根扫帚棍吆喝着不让出门,还是会偷偷溜出去,一窝蜂似地聚在麦场里疯玩。麦场里,一堆堆干枯的玉米秆将家家户户的麦秸和柴草围了一圈又一圈,那些似蘑菇一般的麦草跺被做饭的女人掏出一个个洞眼,钻在里面又挡风又挡雪的,很暖和。若是幸运,会有意外发现呢,比如柴草跺里会留下麻雀过冬时用嘴巴衔来的山野果,抑或还有一堆小小的、圆乎乎的鸟蛋等着我们。伙伴们捉迷藏嬉闹着,玩累了,靠着麦秸窝一躺,那感觉,仿若躺进宫殿一样的滋润和快活呢!
爷爷不是这样的。他每天吃罢晌午饭都要去地里溜一圈,田里的麦苗又窜了一指甲盖高,土里的湿度又减少了一些,他都知道。
记得有一阵子,又是风又是尘的。人走在村子里,满眼的沙尘飞扬,满嘴的呛人气息,两只手擦一把脸,一定会有灰渍沾满手心。爷爷坐不住了,是哦,小雪都过去好多日子了,总该落一场雪吧,可一直未见踪影。他满眼焦灼,坐卧不安,眼看着北方的天寒地冻一日胜似一日,加上干旱,麦田被冻裂了一道道细细的口子,一溜溜枯萎的麦苗被凛冽的寒风斜斜地吹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爷爷看着这一切,心里干着急,他束手无策地将两只手塞进棉袖筒,喃喃自语:要是来一场雪多好啊,给麦田盖上厚厚的被子,待根系在土里扎稳实了,就是干旱和霜冻再厉害也奈何不得它们的。
可是,依然无雪。他老人家眉头紧锁,不停地愁闷烟,还不停往地里跑。走到大队马坊时,看见四叔和几个青年小伙打麻将,气不打一处来,几步上前直接掀翻了麻将桌子,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一群后生,饱汉不知饿汉饥,都什么时候了,没看见老天爷刮风吹尘的,还有心思耍,麦都旱死了,明年喝西北风不成?
四叔几个一看爷爷发火了,赶紧撤了四下散去。
奶奶裹着的小脚也是一趟趟往药王庙跑,又是烧香又是拜佛,终于,雪来了,不是漫天大雪,仅仅是片片小雪,尽管如此,爷爷紧绷的脸舒展开来,似山洼里那一簇簇小雏菊。
小雪,窸窸窣窣的,落了一天一夜,满村子弥散出一股子明澈透亮的气息,连屋顶和树梢上,也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浅雪,淡淡的,似一幅水墨。长久以来,我很醉心与这一幕,那一片片雪花,简直是一个个小精灵,你撵着我,我撵着你,撒着脚丫齐奔我贫瘠又朴素的乡村来了。小雪之夜,我蹲在爷爷奶奶热烘烘的炕头上,透过窗花纸的缝隙,看一片片小雪花漫天飞舞着。爷自言自语,下吧,下吧,好雪呀,好雪,赶紧给俺那几亩薄田盖上厚厚的雪被,让麦苗儿暖暖地睡它一冬,来年娃儿们不用再吃让肚子酸胀的包谷面馍馍了。
经年之后,想起爷一份“瑞雪兆丰年”的愿望,感慨万分。是哦,我淳朴善良的乡亲们过久了又穷又苦的日子,怎可轻易让这一场场冰润湿滑的雪从眼眸间悄然溜走呢?他们以最虔诚的姿态迎接一场又一场的雪儿,那份贫瘠日子里对于雪的情有独钟,我又怎可轻易忘却呢?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我在距家百里之外的小城,沐浴着小城的繁华和喧嚣。癸巳年的小雪,小城无雪,但我依然坐在这里,记下那些和小雪有关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