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宗林
儿时,故乡是一大片的泥瓦房。顾名思义,泥瓦房是泥土伴沙石灌入事先固定好的木夹板里,制成土坯,垒砌而成,屋顶放置互相固定好的木梁,再隔相同间距铺以木橼,盖上青灰瓦片,上梁下方钉有木立柱子。
我家的泥瓦房最为破陋:残垣断壁的身段,岁月斑斓了白墙上的裂痕,木柱子被虫子啃食得伤疤累累,屋内别有洞天的水帘洞……我戏谑它为“陋舍”,真是恰如其分。爷爷一家子人口众多,我爸又是老大,只能被安排偏居于邻山坡的一隅。门口有牛房、猪房,还有乱石堆砌起来的菜圃。房内甚为杂芜,五花八门的陈设,着实让人眼花缭乱:木板铺设的床,上面架着一辆干旱时用的踩水车,床的隔壁堆满了秋后的秸秆……这么多的东西,孔子云“何陋之有”呢。
要造访我家,需要颇费点周折与辛劳的,你首先要绕胡同,绕到尽头,你再拾阶而上;如果你不擅绕,你大可以从后山坡顺坡而下,穿过一道甬道,便可觅得。“陋舍”之陋在于它的漏,遇上滂沱大雨,就棘手了,雨水顺坡而下,驟然之间蓄成水势,冲涮泥墙,涌入陋舍。陋舍里也跟着下起淋淋沥沥的雨点,咕咚咕咚个不停,常揶揄此景,是瓦砾可怜落泪了!一家人临危陋舍洪水,有条不紊地拿出锅碗盘勺泄洪,遇到有朋自邻里来,他必定会入伙共抗“陋舍”洪灾。待救灾完毕,雨水与汗水一身并流。
“陋舍”的热闹,是人与动物处之泰然的天堂。有往南来度假的燕子,忙碌把衔来的泥和草茎用唾液粘合,在屋顶上筑成巢穴。“陋舍”外墙千疮百孔的小洞穴,便是这些闲就的泥蜂巧夺天工之作,他们像是响应个体户经济的号召,个个是独立经营的“老板”,无需烦扰交税纳粮。那时,捕捉泥蜂成了儿伴们寻乐的事儿,拿一根细细的木柴,见泥蜂飞回洞穴,赶忙用塑料瓶罩住,木柴探入洞穴搅动几下,泥蜂忍不住这番捣蛋,扑扑飞向塑料瓶中。“陋舍”的鼠灾是一年四季的,一到晚上让人惶恐不安,如果你想跟鼠较劲,那委实会累得人仰马翻,倒不如它偷它的,你睡你的,各取所需岂不乐哉。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雅是雅,可那有我家“陋舍”这般风趣有味。
“陋舍”的窗正对着山坡,四季更迭,望闻听切便可得知。春来时,草色入帘青,柳叶抽丝,山坡绿油油的一片;夏来时,芍药、栀子花的馥香弥漫陋舍;秋就不消说了,秋蝉的聒躁会扫荡掉清静,徒添了一丝伤感。到深秋,红彤彤的落叶纷飞,好不煞风景;冬是最有体会的,一阵阵冷飕飕的风刮来,压迫我添被加衣,原本铁青的山坡覆上一层皑皑白雪……
“陋室”最得月色,看山头吐一阙月明,红盘乍现,有别样的云霓映射入窗台,可谓人在床上睡,月从天上来,身上淋湿透了一道月光浴;要是有一盘小菜或花生米,再温一壶月光下酒,那酣睡也得入一场好梦。
陋室虽陋,陈设有井固然谈不上,像样的家具也没有,还时不时散发着阵阵的牛粪、羊粪之类的恶臭。但“陋舍”之于我是幸福,满足的,它给了我欢乐、玩趣。房子之于海子是精神上的: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即使海子拥有这样的房子,他也会卧轨自杀,法国象征派诗人兰波有一句名言:“生活在远方”,海子生活其实就在他心里。古有大思想家王阳明在蛮彜之地,领悟出“知行合一”哲理;陶潜住着破竹屋写出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豁达的诗句;杜甫身居茅屋吟出了“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样博大胸襟与崇高的理想……,
古往今来,这样的先例数不胜数,可见一个人活得怎么样,不是房子好与坏,而是人心之所思。
这几年陋舍坍塌得不行了,我家业已迁居新处了,盖了一栋三层新房。楼房盖得蔚为壮观,地面铺砌刨光大理石,外墙砌上墙砖,风雨是不能够渗透的,更别提蜜蜂造穴了……
儿时的全部玩趣,新房一样都无。新房对我是陌生的,每年回去都是小住几日。不过,我有个坏毛病,但凡住在那里,都会心安,我想苏东坡“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就是这种韵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