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宗林
中国文人,在文的一面,一杆竹管笔随意撰写的诗文,能气吞山河,贯通古今;在墨的一面,挥毫落在宣纸上的丹青笔墨,能玉杵叩扉,流传千古。可悲的是,中国文人总是以卑怯姿态躬身而入科举之门,在狭小的拥挤的边门,又充斥着利益输送,门生门第暗箱传递。
我曾有幸一睹甲骨文的神采风韵,是镌刻、书写在龟甲与兽骨上,契刻风格瘦劲锋利,刀锋凛凛,趴在临摹王羲之行书字帖里潸然泪下,看着颜真卿的《祭侄稿》凛然肃然。这些墨笔,这些诗文,涌在心头,思绪遐远,映出一个古人画面:一天天晨昏不知,一对对白髯童颜,一次次墨池叠手,一卷卷绢缣遗言。为艺术,为人文,为许多无法言传的情愫,甘于淡泊宁静,用生命的长度诠释对笔墨的热爱,对笔墨的弘广。那些字帖究竟藏了什么“魅术”?几千年来摄人心魂,引无数人临摹拥趸,如获至宝,喜而不寐。自秦在李斯统一文字下,对各地繁缛怪异的象形文字做了简化,这些汉字有造型,有徐疾,有线条,有脉络,有韵致,而书法的分类:楷书、隶书、篆书、行书与草书,无非是在文字上做了循范又破范,施了行书人的魔法,或胭脂擦粉,或骨骼惊奇,或欹侧取势,或薄衣少带。
墨即黑,这种黑在线条流畅自如的勾勒下,所有的色彩斑斓的色泽都远逊了,黯哑了,历史的魂魄收纳在它的生命力里。这种黑把民族文化汇成一川,奔泻着,流淌着;其气韵之美:刚劲挺拔,纤秾得体,神采沉密。时而又饮泣,时而又磅礴壮观,时而又隐晦……包罗万象,万象在墨黑的点缀下给以情感,给以生命。
在古人留下浩瀚无垠的笔墨字帖里,任何的谦卑与恭敬顶礼都是对一种文化的礼让,我用21世纪眼神瞻望它们,一股千年的神思嬗传于我,使这些字帖长驻我的心灵,让我笨拙、蹩脚的站在墨笔长廊中扼腕叹息,这种叹息吹拂着,久久无法消弭散去。不自量力的我,经常去临摹练习字帖,给朋友们发去我的临摹品,惹来揶揄、插科打诨不绝于耳。我明白了,文化需要气氛,文化需要兑现性,文化需要时宜。我梦回到了古代:我站在王家门庭,门口罗雀,王家大院内每个人儒雅和蔼,他们很少谈论书法篆刻,门楣、厅堂里也不会悬挂名人墨宝,各自潜心琢磨深研,而在他们偶尔即兴涂鸦的字条,一旦藏下,必定成为海内外哄抢千年的珍宝;我身临在由唐高宗撰记《圣教序》刻石边,这是唐太宗亲自作序。 唐太宗书法很好,但刻石用字,全然不用自己的书法篆刻,而是全由怀仁和尚一个个从王羲之遗留的墨宝中去寻找。皇权对笔墨谦逊到如此恭维,这种恭维又是在一个文化氛围浓厚且璀璨的时期,不得不让人佩服。我走在衙门旁,看到一位老人颤颤巍巍来击鼓告状,我好奇跟随旁观,所告之事鸡毛蒜皮的小事,张旭随手写了几句判语给他。没过几天,老者又哆哆嗦嗦地来告状,事情又是很小,张旭不耐烦,以骚扰公堂为由要驱赶老者。老人道出实情:他告状是假,是想着拿到张旭亲笔写的几句判语作为墨宝收藏。对笔墨如此苦心孤诣求之,真是够虔诚的。
令人费解的是,中国笔墨繁荣在魏晋南北朝,盛唐也只是沿着前人的“体格”思量再三,难以以创格自许。苏轼算独立创新的了,也逃不了二王的远代流注的灌溉;就连“瘦金体”的宋徽宗,汲取了唐人薛稷、薛曜兄弟的笔峰,是唐代书法的“注解”式表达,将笔的内部运动,化作外露的形式。唯一自成风格的是宋代的米芾,以不羁前人之风范,落笔造其势,而冠以“米氏章法”之称。
我曾沿着中国五岳名山,试图巴望一下碑帖的技法,被泰山碑的庄严肃穆、峄山碑的飞仪深深震撼住。古人不掇笔墨,不息其功,寄雅澹于笔墨,蕴高古于笔势,使我叹为观止。在游览这些名山胜地,看见这些碑帖,大多数俊男靓女,喧嚣一番,用几个镜头就把千年的文化给投摄进去,完全可以在照片上把玩中国笔墨的丰姿神态,丝毫不在意书法家们几十年毕其功于笔墨之中,连最起码对古典文化敬仰之心都没有。只是喧嚣、只是图一乐,这种玩乐是城市文明所没有。
中国现代学者受西方引进的进化论和社会发展论影响太深,把巨峰跟前的丘壑说成是新时代的进步形态。清代画家石涛提出“笔墨当随时代”,并未敢脱离中国传统文化的滋养与艺术熏陶;笔墨是物化的载体,也是工具,融汇时代的气息与风貌,任何一种笔墨,对于它的将来便是传统。而几千年历史辗压过去,中国笔墨一直在倒退,苍苍者天,拿的出手寥寥无几。现在人,不屑笔墨的曲线,更多定睛细看女人身体的曲线;嫌弃笔墨色泽单一,更多去灯红酒绿的酒吧……。我忽然明白了,我的叹息为啥久久不能消弭,我们文化气氛太功利,太浮躁,太浮夸。古人营造笔墨之初,是排遣无聊,消磨时光,通信记载所用。现代人有太多消遣娱乐场所与方式了,快乐至上又有啥错呢!
何况“立美逐丑”本来是正常人格的追求,笔墨文化又是中国传统文人操持的,而今,传统文人淡隐了,那么张罗一场酸楚的祭奠,也算宽慰自己对笔墨气韵的执迷。只好让那些碑帖高傲地躺进富家典藏里,这一藏,把持中国几千年文化氛围,一下子就消散了!
“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新光”,再也磨不出一个古风翩然的生命形态,磨不出墨染芭蕉叶、洗砚黑塘那份固守的执心与稚气。诚然,当代书法家临摹古人书法篆刻能够惟妙惟肖,也在技法上做了大量创新与尝试,填塞了时代赋予的元素,但始终在笔墨之中能觅到书法家刻意维修的“秘道”,失了对笔墨的随顺、诚恳、自然的心境。
恕我直言,当代书法家在笔墨幽径,并非想遁入禅境,而是借书法的一盏“托钵”,向俗世红尘化缘。我向一些当代书法家讨求过墨宝手抄,一般都要出到他们认可的价格,才能获得。相比古人信手涂抹了几句,完全不是为了取悦别人,为了让人珍藏与装祯恳挂,为了钱财,他们这份随意性,才让笔墨散发魅力的气息!古代书法家政黄牛喜欢揣磨儿童写字,那么纯气,在笔墨世界里吐露出人生观念、哲学观念,他们把书法与人生合而为一,这种超凡脱俗的境界今人望而不得。
当代人乃至到千秋万世,对“笔下春秋”实在不该辜负与舍弃。苏东坡坦言:“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在苏东波眼里,笔墨是具有鲜活的生命力。毛笔在勾、撇、点、折、捺中对抗咬合,血脉精气神在运笔中升沉跌岩、驰骋,形成书法家与汉字天然和谐的交响,贯穿了整个中国历史。即使,在“五四运动”提出钢笔文化代替毛笔文化,中国文人的脚步,却始终沾着书法庭院的土,响彻着“笔墨官司”。不得不说,毛笔承载了中国人独特的文化记忆、历史情怀和审美情趣。
当今笔墨无可避免的消散了。笔墨独具的结构性、程序性、表现力值得我们在门缝窥探一眼。这一窥探,注定有人要把笔墨作为毕生的信仰,那么中国笔墨何谈消失殆尽?不是另一种兴起吗?
失去笔墨的中国,就失去了命脉与归宿;失去笔墨的中国,就失却了灵魂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