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宗林
中国长城,作为时间与空间的蜿蜒,是代代拓抻、代代修缮,宛如巨龙盘踞在中国疆域上。巨石底座镶嵌在地下,依靠每一块石条缝隙互相咬合,垒砌而成,其气概之大,居然是人力造化之功。
自古长城是军事屏障,浩浩荡荡的匈奴铁马大军,想必在空荡荡的山脉响亮而又充满杀戮声,刀光霍霍。这里有过太多的哀嚎、蛮横、凶残,我想身死异处战士,在临死的一刻,向故乡投下一注稚儿般的眼光。千里戍边,为国为民,直至魂灵留守。堆积如山的人类史始终落笔在这里,算是比较同情的,因为他们站在整个朝廷最前沿,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孟姜女到底有没有哭过长城,民间神话的艺术色彩难以佐证,从《左传》一则褒扬杞粱妻哭夫故事延伸出来,作为百姓对苛政如虎的投射,孟姜女的生命力极其顽强,从春秋战国到明朝,都哀怨缠绵响彻在这里。长城注定是民族的一部血泪史,埋藏着累累的白骨,这里曾有匠工斧凿声,新婚燕尔的盼望,有太多的情感在汇聚,太多的故事在流溢,他们饱受风沙肆虐、鞭挞、恫吓,清瘦的身躯哀痛的倒下。无论孟姜女们再执拗,也撼动不了巍巍森严的封建帝王,太卑微了,落在专权时代一缕尘埃,也只能躲进艺术的舞台上,走向神坛,走向悲剧。
从内蒙古山阴一带入口,苍茫辽阔的天地压着茫茫戈壁,朔风阵阵,落灰盈衣。它斑剥苍老,可以想象出岁月的经年剥蚀,落尽了繁华始吐匠工艺术的弘广。历来重要的关隘,都是经济贸易的闸门,文化融合的窗口,因此远古的城堡因远年而废弛。它不著一字,却占尽了华夏文化的魅力。我呼出一口气,脚踏着硬石,窸窸窣窣作响,被冻风冰浪裹卷,瑟缩得发抖、发颤。临来时,友劝我喝点烫酒。我不听劝,不信这几十里的陡坡,能有多么艰辛,刚从江南迷雾中苏醒过来,不信漠北草原的辽阔能多大的气场。遥想当年,陆游、辛弃疾握剑凝眸,烈烈扬扬,戎马半生,站在边陲要塞,指挥若定不失萧曹,后人对他们论定,他们在文与武的界线,是可以随意出入的。而我呢,只是可怜的小虫,在蹑手蹑足爬行。长城,不同于其它世界伟大的工程项目,兴建于一时,一旦王朝更迭,恢弘壮丽的景观也随之坍塌、烧毁。古希腊宫殿,古罗马斗兽场,埃及金字塔,这些历史遗迹所吐哺当权者的奢靡铺张,煊赫权威。而长城从构建开始,就是中华民族大一统的象征;长城于中国人来说,是意志、力量和勇气的标志,民族的图腾。长城之所以能够延续至今,它承载了历史独有的禀赋,是抵御外侮、吐纳人文,牵连着历代帝王根脉与秘议。长城傲立于异邦古迹之处,是横亘有序由点到线、线到面,把沿线的隘口、军堡、关城和军事重镇连接成一张严密的网,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看长城不是看死千年标本,而是一个血脉贲张的精魂所在,它轰传着中国历来的处世之道,绝不向世界先挑起战端,始终秉持着以礼为先。这是何等气吞山河的民族气魄!一代又一代人用生命营造和平,壮阔的特有民族仪式就这样华丽上场,前呼后拥响应时代的需求。从此华夏民族举行一场千年千里的大回荡,气势非凡匠心独到的艺术使人敬仰,呼呼的生命定力使人心悸。暮落的光线驮着风沙弥漫,你只能深深蹙眉,眼前一堵剥落的城墙的断壁残垣,俯仰之间,寄蜉蝣于山阴脚下,渺沧海之一栗,目及之处皆是曲折盘旋的山谷,耳得之以为自然的声色俱厉。亟欲归去的夕阳余晖,把这儿的色泽裹卷,只能亦步亦行呀!王维、李白、岑参、王昌龄他们出塞的华丽诗章极尽温厚缠绵,只是一股劲,一股生命的旷达,才不露塞北大漠的凌厉惊骇之色。我来这里几天了,没有看到几个人,每天看到些什么,都难以整合,陷入冥想沉思,直至听到鹰隼的俯瞰万野的纵吭欢唳声,让我有了些许的感想:完成“胡服骑射”变革的赵武灵王,接替他父亲意志的延续,站立那里,飘荡的旌旗噗噗响彻漠北。春秋战国,文化百家齐鸣,那个时候战乱太多,无论墨家、儒家学派如何提倡兼爱、仁爱,苦难与生死始终充斥中原大地。赵武灵王何等的高瞻远zhu,开创性刮起一阵移风易俗的壮举,流泻到广袤的原野上。正当民夫使役在这儿,卫国的吕不韦谋划一步大棋,棋盘上的子楚入彀,商人的本性使他更具前瞻性,近交远伐,把统一天下的思想灌输给赢政。尘土豁地飞扬跋扈,强悍,那是到了秦始皇。中国刚一统,旧贵图反,民心思故;秦始皇南下巡视,沿途漠然,强力扈从万民,鞭笞天下,使役民于修筑长城,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秦始皇太冷酷了,役夫们领着皮鞭、饥饿、劳累,为秦万世基业长青而凿斧,他们窃窃私语、不甘,预示着未来一旦秦崩,民愤而山海俱灭;尘土开始散去,远方有点迷雾,有点粗狂野性的柔和气息。刘邦在这儿局促不堪,白登山之围,差点就成了俘虏,只能和亲送礼来暂保大汉疆域免遭涂炭。汉武帝遥望着这儿,噙着泪花,目送他的族亲远嫁匈奴单于,堂堂大汉河山,竟受如此屈辱,他拔剑而起,决心荡彻漠北草原。这里不仅仅是防御,已是马蹄声声呼唤;这里是兴奋、激情四射,连野草都张扬一种精神;生命的腾空、热烈呼呼的上扬,近百年憋屈在此刻宣泄出来,为人类打通了第一条丝绸之路,与明初的冯保海上丝绸之路遥相呼应;在这里你看不到唐朝瑰丽的色流,它的繁华与工艺都流淌在民间,千年前的吟笑与富态让后代为之执迷,这就是唐太宗的格局,尽管曾受“渭水之盟”的耻辱,却未耗民之财,垒起长城,但把华夏威仪远播,万国来朝,热播着一群活着很自在的生命。在他看来,人才与人心,与长城相比,作用更加强大而持久;稍微梳理一下,长城修筑史,尤以明朝为最盛。这是一个闹哄哄的朝廷,被儒奴的搅扰,被理学的束缚,被重重的诡异,弄成一笑话。鲁迅说,明朝皇帝则多无赖儿郎。土木堡之变,蒙古瓦剌铁骑轻易穿过长城防线,直逼京都;明末,八旗骑兵翻墙而来,夺关而入……康熙在避暑山庄惬意地睥睨着长城,他是有这份自信的,从顺治帝那里承袭帝位后,重新梳理一下大清江山,淡然之间透露出一个胜利者的从容和安详。他对长城思考了很多,堂堂一个朝廷,难道靠这些砖块去保卫?面对颓圯的长城,今欲修之,兴工劳役,岂能无害百姓?且长城延袤数千里,养兵几何方能分守?况且他不止于在“修德安民”云云堂皇而空泛中,长城外设立“木兰围场”,是一种声势浩大的军事演习,保持了王公大臣及八旗子弟们勇猛、善战的人生风范;这些帝王对长城症结,无疑是自身利益考量与驱使,在中国版图上画起起伏千年不褪色的画线。在今天看来,长城历史功能早已废弛,曾长久护着了汉文化不被夷化,那么,成为文化魅力的长城,是中华文明出入的底气与自信。
从内蒙古到山西,再由山西转至北京八达岭风景区。由败到兴,由寂静到喧嚣,古代的策马奔腾,而今,车辆高铁飞机,人类的生活朝着更便捷高效的方向发展。
在八达岭络绎不绝的游客,中外友人。在攀爬时,间或拿着手机或相机拍摄,间或扶着城墙高呼,确实,八达岭长城有很有层次的景深,供游客摄取。作为一个隘口,居庸关的前哨,玉关天堑,拱卫京畿最大的防线。伟大的建筑,都不会只是呈示单方面的生命。它们为人类拓展自然提供了可能,汲取精神力量。耸立的高墙,参杂了百姓的疾苦、叹息、期盼,构成了长城的立体生命感。每个人在攀爬长城,在内心上也是攀爬自己心中的一道墙。于是,在我脑海浮现出两个长城:历史的长城与如今的长城;在自我意识上出现两个我:自我与现实的我。从它诞生到现在,历史始终在更迭,再高大坚硬的城墙也挡不住。曾国藩埋了成堆的炸药炸南京城墙,只是豁开一个口子。但太平军早就瓦解在内部分化、奢靡与阶级固化。再宽阔与汹涌的太平洋,也抵不住日本、欧美西方列强横跨海洋而来,用炮火硝烟炸开我们的国门,闭关锁国封锁筑海岸的“长城”,终究会被短视与傲慢罹灾,“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等一系列的耻辱。我不知道,德国进攻法国是怎样的打法?马奇诺防线被德国迂回破防,以致差点灭国。柏林的墙,纵然有多种防御,也抵不住德国统一的力量与决心……
离开八达岭长城,我去了北京王府井。这里具有很深的文化底蕴,很传统、很古朴,居于繁华闹市而表现得很时尚、很前卫;这条街,包容古老的商业文明,创立了闻名天下的许多中华老字号,这条街,吸收外来文化,又融合在东方古典文化中。这里,人流川息不止,有高贵的、有平头百姓的、有外国的友人。这里,随处可见中国元素的牌匾高悬,充满现代气息、高品位、高标准的国际化商业大街。在这里,梦回唐朝的长安,喧嚣一种文化的输入与输出,流泻华夏有容乃大的精神气魄,面露着一派祥和的气息。我们值得自我慰藉,中国筑立一条文化、富民强军、创新科技的“长城”,它不是亘古在地图上,而是亘古在每一个血脉贲张的中国人身上。不管长城之前是什么历史,在这块土地上远视过、守护过,悲剧也罢,欢喜也罢,痛苦也罢,威吓也罢……这里,让民族上演一场“居安思危”的篇章,民族共性的生命规范。是的,我们是华夏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