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振
父亲和母亲一样老早就有了半头白发,这是生活染成的。母亲又长白发了,白发越白了。父亲也是。
我的父亲他很黑,诨名就叫黑伢子。他十三岁即已分家,与我外祖母同住。更早的时候即已半独立。他是海的儿子,小学、中学,每每于课前、课间、课后登高,望海潮涨与退否。一得空,便抛下书包,入海而去。
他真的是海的儿子,大半生都在与海打交道。只有短暂离开过三年,那三年他去北京了,那也是被迫离开的,当时海水污染严重,台风又频繁,不仅蛏子收成不好,连全家倚为生活支柱的海蛎子亦是遭了大殃。祖父和我大伯他们在商量、筹备去北京贩茶的事宜。父亲只好下海了,但这次下海,不是他所甘愿的。
父亲离开了家乡,却无时不在想念那个给他怀抱、让他成长的大海呵。他本是个很好的弄潮儿,却不惯商场这另一个大海。三年后,他回来了。他看着带回来的照片,那个脸庞丰满、肤色白皙的自己,可真够陌生的。他对自己说:“我命定是要在大海出没的,长赘肉可不成。”不到一个月,记忆中的那个黑伢子又回来了。
如果不是要建设港口,父亲是不会离开大海的。港口至今仍未建成,父亲却已离开大海快十年了。
父亲不仅是海的儿子,他自然也是我外祖父的儿子。外祖父很忽视我父亲这个最小的儿子。外祖父52岁的时候,我父亲才6岁。家里总共只有一个尿壶,每次总是他去倒,他感到了不平。有一次外祖父叫他去倒时,他懒洋洋地才进了屋。外祖父当场就给了他一耳光,骂他忤逆,从此再不肯理他。哪怕是父亲低声下气地给他下跪,他也始终不肯原谅父亲。父亲跪过外祖父三次,另两次,一次是外祖父不知与家里的谁生气,父亲和他几个哥哥姐姐侄子侄女跪在他床前,求他起床吃饭,那时父亲是三十多岁了。父亲最后一次跪外祖父是在他坟前,但这时的外祖父是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我的二堂哥20岁偷渡台湾,写了好几封信要我父亲常回去照顾外祖父并设法弥缝大伯与二伯的裂痕。这其实无须他吩咐,我父亲他都会照做的。父亲那时30岁。我曾问过父亲:“外祖父对你并不好,你为什么还要照顾到他?”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是父亲生了我,不是我生了父亲。”
父亲还是我祖父母的半个儿子,却实在地尽了整个儿子的责任。我祖父是个极严厉的人,看不惯父亲的抽烟、喝酒。父亲的抽烟、喝酒是打小时候就学会的,自然与我祖父无关,但他的一天抽两包烟,一喝酒就会喝醉,却是入赘以后才有的事。在未入赘前,他已经替我家干了五六年活了。入赘后前几年村里也还平静,但不久,村里就热闹起来了,年轻人一个个地走了出去。我父亲的心也动了,猛烈地动了,他也想出人头地,他也想去外国了,无论是偷渡还是劳工。可这要花很大一笔钱,他又不是家里主事的,而且更关键的是我的祖父母对他并不是很放心,因为他毕竟不是亲生儿子,他们担心一旦放他出去,他就会变坏,就会变心。“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你既然要去,就自己筹钱吧。”父亲人微言轻,筹不到钱,何况就算筹到钱,他也不敢去了,因为祖父母后面紧接着又来了一句“那样,只怕你变心变得更快,更自然了。”父亲从此烟抽得更多了,从前喝酒从不醉,现在却一喝就醉。一醉,祖父母就会大呼小叫,骂他懒大虫、二流子。
祖母、祖父生病、去世,是父亲和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并守夜的。祖父重病那年我又病得不轻,我极力主张要全家带祖父去河北的一家中医院看肝癌晚期,哪怕倾家荡产,可祖父不肯,骂我傻,说都肝癌晚期了,手术都做不了,又哪里能够救治了呢?我气极,不断地用拳头击打着病房的门和家里的大门,我说,人家都那么多人在那治好了,你为何不信不试试?祖父也生气了,气得脸更苍白了。母亲叫了一声“阿弟,你做什么?”从不严厉的父亲也口气硬了,“你怎么能对爷爷这样大呼小叫的?”
祖父最终是去世了,就在三个月后。去世前夕,他睁着已变得不分明的一双大眼睛,吃力地转过头在寻找什么。我父亲赶紧把在楼上休息的我和妹妹叫到楼下,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说“两个孙子都在这里了。”父亲要我们兄妹向祖父发誓,发誓以后会好好生活,发誓不会忘了他。妹妹跪下哽咽地发了誓,我却倔强地站着一言不发,巨大的悲哀像座大山一样梗在胸间出不来。
父亲是党员,是个无神论者,但却极力主张为我祖父母守满七七。我家祖坟几年前又重新修了一番,是父亲上山去把两个坟墓四周的荒草全部除去,而后请师傅灌上水泥的,他自己也在那边帮忙做些小工。这几天累坏了他,腰直得起来,气却喘不过来。父亲年年都要去扫墓,哪怕当天下雨,出不了门了,他也会跟母亲说换个日子去吧。
父亲是不管钱的,他只负责赚钱,钱袋子先是掌握在我祖父手里,后来转移给了我母亲。
村里人出海植海蛎、收海蛎都是夫妇同行,除了我父亲例外。我父亲一直撑船独去来,除了我生病休学在家病好后的那几天。我母亲是个女工,不惯下海的,连近处的蛏田上的劳作她都不太能够适应得了,何况是更远的海蛎田呢?那里不少时候风是不平的,浪是不静的,我记得当年和父亲去的时候,都碰到了漩涡呢,海浪都把小船推到两三米高的天上去了呢!而我母亲是会晕车的,更何况是更加颠簸不平的海面呢?我父亲的独去独来是主动的,当然也是被迫的。
父亲的孤独,大海是懂的,因为它看到了。我母亲是不求甚解的,虽然我常常听见他们夫妇交谈到很晚才休息。我的卧室与他们的只隔了一个走廊,我有听墙壁的恶习。父亲母亲的交谈是那么得亲切、自然,他们不是青梅竹马,也没有举案齐眉。父亲生是林家的人,死也是林家的鬼。这是注定的,不用我的祖父母,或者我的母亲来担忧的。
祖父母认为我父亲没出息,我母亲也认为他没有什么大的能耐。我妹妹却不这么看,她高中、大学时常常写信给父亲。
她说:“父亲,在我心里,您不仅是四季长青的伟岸的山,更是胸襟宽广的广阔的海……生命因为有您而精彩,人生因为有您而少把跟头栽,父亲,您的恩情,作子女的,一生也报答不完……,夜已深了,父亲您可睡得安稳,您做梦了吗?您梦见了什么?您可梦见明天的美好生活?父亲,我对您的爱和思念永无止境……您,就意味着你永远在我心中!
祝:康!乐!
人生无常态,希望永不灭!
永远爱着并敬重您的女儿 林英
4月9号凌晨1点
附:女儿没有好的文笔,不能为您写下传世的赞歌,但女儿只希望,如果有来生,我能抚平您的皱纹,染黑您的头发,来生我来做父亲!
我妹妹高一时,我高二,那年我父亲得上了甲亢,眼球突出,吃得多,饿得快,拿我祖母的话来说就是“吃了五六碗饭,怎么成天也瘦得像鬼?”田头海里的活当然还得他负担,因为“照这样下去谷哪够”,这是我祖母的大意。我父亲心慌气促,走路都在喘气了,我母亲说:“要不先扔下海里的活?”我父亲没说一句话,病蔫蔫地也照旧入海去了,活哪里能够丢下呢?一丢,全年的生计就要没有着落了,光靠我母亲那几百块的工资,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呀。那几年,我家境况很差,我父亲却对我们兄妹说:“你们好好读书,即令揭瓦卖锅,也让你们兄妹上得了学。”
我是先一年考上大学了,但不幸的是我第二学期刚来没几天精神上就病了,病得很严重,只好休学了。
父亲开始和我睡。我睡不安稳,他就伸出手臂让我枕。他每天都要在我的催促下去海里,照顾我的重担就落在祖父身上。但那段时间我突然不喜欢祖父了,祖父叫我吃药我不吃,非得等到父亲从海里回来后才肯。
后来因为看了余秋雨的一部什么书,可能是《霜冷长河》,我的思想又地震了,我以为亲人的关心我也是出于自私自利之心,从那一天起,我又不肯吃药了。
那时是暖春时节,我却还像冻在冰窑里,浑身冷飕飕的。我常出汗,尤在夜里,可惜只是凉汗。一忽儿清醒,一忽儿混沌,整日里想象死亡。病恹恹、慵懒懒的,我有大半月都没洗过澡了,也许全身早已臭透。我也开始觉得浑身痒得难受,可是脑袋胀胀的,手脚又常哆嗦了,气只有喘得比以前更粗。我当然极想去冲一下,可是连打开衣柜的手也在抖了。
父亲把一切都瞧在了眼里,翻出我的衣服,又一手扶着我,带我进了浴室,并随手关了门。见父亲并没有出去的意思,我疑惑得喘气更粗了。父亲低低地说了一声“我帮你洗!”,便轻轻除去了我的衣裤,摘下淋浴喷头,调好热度。那水温刚好,我冷冰冰的躯体第一次感到温暖。他再也没说话,洗得很专注。当他屈下身子,抹上香皂,擦拭我的双腿时,我瞥见了他那盐巴般白,海水般“咸”的发丝。我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眶里涩涩的,像有许多酸水从胃里冒出来。我又开始吃药了。
我的精神是恢复了,但操劳和操心过度的父亲却开始提前衰老了,白发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白了,更不要说后来我又病了,他的白发只有添得更快了。不肖的孩儿写到这里,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了,眼前开始一片模糊,模糊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大半头盐巴般耀眼的白发,我不能再写了,心里只剩下这么一句话:父亲,感谢有您,孩儿再不肖,也要陪您和母亲把余生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