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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着活下去的种种理由。我试图在极力说服自己:尽管你已经伤痕累累,肢体严重损伤,但你仍然可以成为笑傲江湖、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想成为苦难的殉葬品,因此我必须一次次完成对厄运的庄严突围。事实上,我不够坚强也不很脆弱,我唯一能证明的是有一种超越,伴随着心灵的迷茫与阵痛。我想世人之所以对死亡讳莫如深,是因为他们不想看到灿若鲜花生命的底牌。而事实上是人总是要死的,生命的最终决定了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某一个时日灰飞烟灭,彻底隐匿在这颗淡蓝色的星球上。而对于身体遭受重创的我,在许多平静似水的夜晚,看到死神的黑蝴蝶正在掠过时光的隧道向我翩翩飞来。我并不怕死,可是在死神沉重的羽翼下,我必须开始对生命的追问与思索。
我曾经一遍又一遍阅读史铁生先生的成名作《死是容易的》,而正如智者所反证的那样活下去很难。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是肢体重量级的残疾人,而是因为每个人在前行的道路上,都会遇到一座座必须跨越的高山。我想在十年前那个平淡无奇的秋天,当我从高处坠落在坚实的地面上时,那瞬间掠起的阵阵狂风,将恒久地呼啸在我沧桑的生命原野。从此大难不死的我,必须完成一次次痛苦的嬗变,就像春天的蚕蛹一样在渴望飞跃的同时,它必须勇敢地放弃对黑暗枷锁的捆绑。就像散文作家张海迪在我摔伤最初致信鼓励我的那样:人生事实上就是一种漫长的苦难的跋涉。此言确矣,当回首十年来失去行走权力而用轮椅碾出来的路,我相信我活下去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心存渴望。这正如一位朋友送给我字画所写得那样:明天会更好。倘若明天比今天会更糟糕更差劲,我想不论是谁都可能夜不成眠。希望才是生命的绿洲和清泉。尽管痼疾缠身,生不如死,但依旧可以在炼狱之火般痛苦的蹂躏中,抬起高傲的不屈的头颅。
我不大相信苦难是一所大学,事实上苦难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因此谁也不会情愿跨进这所大学进修。而在阳光明媚、身体健康的日子里,人们更多的是想怎样创造生活和享受生活。在苦难灰色的布景下,一颗欲哭无泪的心在选择了生存后,就必须完成无数次艰难的跨越。在一个人的战争里,只在印证着生命超常的力度与韧性。对于我不能走路恐怕并不是很痛苦的事件,当阴雨天麻木的双腿传来一阵阵触电般的疼痛,当我目睹无法愈合的伤口依旧在汩汩流血,当臭不可闻的褥疮在无情地扼杀我最起码的自尊时,我真真切切地想到了解脱。当然这只是闪电般的一种意念,事实上我不可能成为自己生命的刽子手。我力图说明的是,我不够坚强也不很脆弱,我之所以完成一一次戴着镣铐的生命舞蹈,是因为我随时可以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为了父母,为了妻女,为了热爱我的人们和我热爱的人们,甚至为了多看一眼头顶上的蓝天,蓝天中流动的云朵或飞翔的鸟群……尽管肉体的伤痛带来的是心灵恒久的颤栗,但是我必须劝说自己,并在苦难的土壤上种植一颗枝繁叶茂的希望树。在我残损的躯体里,只要容得下一颗怦然跳动的心脏,我就必须珍视生命,蔑视前行道路上无尽的苦难。
我并不是唯心主义者,但对德国黑格尔老先生“存在就是被感知”,我确信是一条无法更改的相对真理。“我活故我在”,我不知道纵然这个世界色彩斑斓,对于业已消亡的个体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不相信还有来世,我相信我的生命在有限的递减中,最终凝结为虚无而打上句号。这或许又是我活下去的理由,谁能否认在感受苦难的同时,没有感受生命恩赐的种种欢乐呢?生命总是脆弱的,坚强的是人的意志与生存的无畏勇气。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诅咒苦难,我又有充分的理由在闪烁的炼狱之火中睁大一双求生的眼睛。在燃烧的火焰中,我想我应该理解了家园的全部含义。我想我每一次的沉睡或苏醒,都是仁慈的上苍慷慨的馈赠。我穿行在似乎永无止境的时光隧道里,看到自己精神的羽翼掠起厄运的黑暴。苦难渐行渐远都微不足道,只要憧憬的火焰还在心底燃烧,生命的力度必将洞穿所有冷凝的岁月。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注定有人背上苦难的十字架,只不过有人被压垮有人负重默然前行而已。我不过是浩瀚夜空中的一颗流星,尽管背负苦难背景苍凉,但必须顽强地散发出些须的光亮,而这正是我难以熄灭的生命和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