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斯托克顿——也就是后来的布鲁斯·达德利——在一个秋日傍晚离开了他的妻子。波妮丝出门以后,他在黑暗里坐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拿起帽子,走了。他同公寓的关联极薄弱,几条半新不旧的领带、三条裤子、几件衬衣、几个领结、两到三件外套以及一件冬令大衣就是全部了。后来,他听斯庞齐讲述与老婆的亲密关系,猛然又想到自己就这么静悄悄地离开了波妮丝,却毫无悔意。他对自己说:“今天走和明天走没什么区别,而且,走得越安静越好。”布鲁斯爱听斯庞齐说业已说过好些遍的事,即使斯庞齐把如何赶走银行家的故事说个一千遍,布鲁斯也还是爱听。难道在这个故事里,有一种类似艺术的东西?一种……真正抓住了生活之戏剧性的东西?布鲁斯耸耸肩。“斯庞齐,木屑堆,威士忌。清晨拥着小伙子睡在新地毯上的伯格丝……真是充满生命力的小姑娘——日后也势必为生活所磨损……斯庞齐的镇,斯庞齐的河谷,斯庞齐的木屑堆,斯庞齐的泥土,斯庞齐的繁星,斯庞齐刷轮胎时手里拿着的刷子,斯庞齐持刷的手落下的爱抚,斯庞齐的污言秽语、粗枝大叶——以及斯庞齐像刚毛猎狐梗一样充满活力的老婆。”
布鲁斯觉得,相比斯庞齐,自己与生活的关系实在很薄弱。为什么自己从未感受过生活的实在呢?“飞在风里的种子。不知为何不把自己种下。不知为何不找一处安家。”
布鲁斯设想自己回到家里,走向波妮丝,狠狠地对她发泄……播种以前,农人不是要锄地松土、清除杂草么?我要把她的打字机扔出窗外去。“去你的那些扯淡的文字吧。文字是温柔如诗的,不该像你那样弄,你以为这是母鸡生蛋么?让我来写,我会缓慢地带着谦卑小心翼翼地来写。让我来。你只要做个合格的老婆就行。我会像锄地一样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我会的。”
布鲁斯一边听着斯庞齐·马丁讲故事,一遍继续胡思乱想。
那个傍晚——如今想到波妮丝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只当她是远方飘渺的声音了——他记得决然的高跟鞋砸着地板穿过房间,记得自己呆滞地瞧着地板发愣,记得自己正走神想到汤姆·威尔士以及——唉,文字。如果人连自我嘲笑的权力都没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设想自己离开波妮丝以后,并未立即走上不归路,而是去了汤姆·威尔士家。他试着在意念中敲打汤姆的房门。据他所知,汤姆的妻同波妮丝一样附庸风雅——虽然她不写小故事。
所以,假设他离开波妮丝以后先去了汤姆家吧。汤姆的妻子会前来应门。“请进。”她会说。接着汤姆会穿着卧室拖鞋迎出来。布鲁斯会走进前厅。布鲁斯记得以前在报社有人曾对他提过,说“汤姆·威尔士的妻子是个卫理公会派教徒。”
想象一下布鲁斯坐在前厅,坐在威尔士夫妇对面。“我想让你给我妻子捎个信儿。”布鲁斯开口道。“你看,我的妻子……比起为人妻来,她对别的事情更感兴趣。”
“我就是觉得我应该来告诉你们一声,我明天不会去办公室了。我不干了。说实话我还不知道去哪儿。我就是打算……去,嗯,冒险。我觉得自己是少为人知的土地。我想……我大概想稍稍探索一下自己这块……土地。谁知道呢,可能不会有什么重大发现,只是这主意本身令我很兴奋就是了。我已经三十四了,可是我和波妮丝还没有孩子。所以我猜,我猜我还算是个没有羁绊的人,对吧?”
离去
归来
亦无恙
“说不定我会变成一个写诗的呢。”
布鲁斯一直在假想这个不存在的场景——在离开芝加哥以后;在往南去的路上;以及在几个月后刷轮胎的时候。在工厂里布鲁斯在斯庞齐边上的工位工作,试图向他学习手的艺术。布鲁斯认定,人类对自己双手的认识是顿悟的契机,应学习如何使用它,如何触摸,如何通过皮肤的感觉认知事物,认知钢铁、泥土、火焰以及水。随着时间的流逝,布鲁斯不时还会想到那个不存在的场景。在这个场景中,他把离去的原因告诉了汤姆和他的妻——在这个假想里听众是谁并不重要。
布鲁斯并没有真的去汤姆·威尔士家,但是现实对布鲁斯来说并不多么重要。他意识到,自己正像大部分人类一样,在逐步丧失对客观世界的感知能力——客观世界,比如土里的石头、土地本身、房屋、树木、河流、工厂的瓦墙、金属工具、女人的身体、人行道、人行道上的人、着大衣的男人以及车里的男男女女。唯其如此,自己才不断丰满着拜访汤姆·威尔士的假想,以供自娱。
布鲁斯在银行里有一笔三百五十美元的私房钱。也许早在结婚伊始,布鲁斯就已在潜意识中酝酿着要离开波妮丝了。他青年时离开祖母去芝加哥,后者就给了他五百美元,而他拨出三百五十美元存进了银行,从此原封未动。那个秋日傍晚,他走在芝加哥的街头,想起这笔钱,心下顿觉庆幸。离开公寓以后,布鲁斯在杰克森公园散了一会儿步,接着在市中心找了个便宜的酒店,花两美元要了一个房间过夜。当晚他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十点他就到银行了,在那以前打听到一班十一点去伊利诺伊州拉萨尔的火车,他一边盘算着到拉萨尔去买一条二手小船南下,一边假想起自己到汤姆·威尔士家去拜访。同时又觉得,自己这样撇下妻子,尚无长远计划,竟还忙着幻想找朋友拜访倾谈,真真是古怪透了。
“波妮丝会气疯了吗?或者,会因为汤姆竟然摊上我这么个朋友而冷嘲热讽一番?无论如何,你看,生活是件麻烦事,集体生活就更麻烦了。”布鲁斯想着,登上了即将带他远去的火车。
(编辑:刘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