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节气是小雪,物候是闭塞成冬。甚是喜欢闭塞成冬这个词语组合,有酿酒的味道,先是密封了花间一壶酒,然后温酒千遍等春来。
有人说我总是会写到节气,倒不是有什么讲究或非写不可的原因,只是觉得岁月如弓节气似箭,每每看着日历上这样一箭一箭地射出去,有嗖嗖的凉意。就像一些离散的人事,倏然就消失在人潮人海中,然后一街的记忆,却是寂寞的宁静,独剩一个人徘徊着寻来找去。是《兰亭序》里所言的:向之所欲,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因为胆切除造成的某个后遗症,听医生嘱咐,便养成了晚饭后出门散步的习惯。但现在到底是十二月了,天寒地冻且西北风的滋味实在糟糕,就决定中断这个习惯,今天便走最后一遭吧。
其实,我是蛮喜欢这样懒散着步行的,上海的初冬,大概空气浮尘过多,早晚都有雾气,所以,从小区的路灯光里看着薄雾从香樟树的树梢弥漫下来有说不出的美,它们在树叶间凌乱着萦绕着,然而这凌乱与萦绕又分明是有薄薄一层的自在恣意打底的,堪谓少年肝胆少年心,旦等漫过那丛浅黄淡白的残菊,则已老到中年,波澜不惊,千里暮云平。
或阴或雨,月色已不见很多天了,视线里幽幽暗暗。转弯拐角,栅栏上几根枝条翛然而出,令人劈面不及,拂开时嗅到一种芬芳,甜甜暖暖的,居然还有桂花在开,捏住枝条仔细看,是有白白的那么一小撮极其清瘦的桂花,正拼尽一生休,甚美甚香,我且做那不辜负它们尽君一日欢的君子了,有首词怎么说来着:花侵路尘埃生暖色,醉拍春衫惜旧香。把春衫换成冬衣恰合斯情斯景。
梦是没有时间界限的东西,如铜镜,可再辨隔世的面容。亦大概是祖母祭日将近,昨日就梦到了陪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说闲话,剥她最爱的橘子一瓤一瓤塞給她吃,然后替她梳头并不时恶作剧地一次一次试图抚平她额头的纹路,她带着笑意不停叫着我的名字,一声声地变成一个个吹出的气泡,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泛着光亮,我伸出手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然后,泪湿枕巾而醒。起身大口大口喝了一杯子冷透的白开水,再无法入睡,有些思念,其实一直萦绕在身边,它们平静、沉默、温暖,有永不消不散的味道。
【霜色】
渐近冬至,昼短夜长,风起霜生。
出门时,晨光熹微,烟树素淡,连小区的草地也泛白,原本应是枯黄的草色正浓霜凝面,倍添清寒,一脚一脚行走在上面,细听有扑簌扑簌的脆响,当是霜音一曲。
我是一直很喜欢霜色的,作为冬天的常客,它能让眼底凡生皆美,落在菜叶上是青白干净,落在枫叶上是红白相映,而落在瓦片上是黑白分明,如此的天然相宜勾勒成一首首纤巧小令,欣赏下自然美得很。
梳头时,今年的头发没有往年掉的那么凶,但细心些便能发觉白发却比去年有所增添,像一枚枚银针猛扎在岁月深处,刺眼得很。
有诗句说:道情淡薄闲愁尽,霜色何因入鬓根。
何因呢?何因呢?想来这因总归是不会脱离人世的生老病死、苦乐别离、怨憎荣辱、所求不得或得非所求这些所谓的众生之苦。
而在这苦海中,任谁都只能做那一身烟尘的行人,都有自己的坎坷曲折不如意,无法说沧桑,无处言凄凉,日积月累就成了心上的层层霜色。然后,慢慢地,就连光阴也被霜色打了底,哀伤镶了边,没着没落地老去,老到山川无语世事东流,老到繁锁削尽只留清瘦,老到伊人憔悴白发生愁。
往往是这样,时光会因心之敏感而悲长欢短。
佛家有个说法说一弹指有七十二刹那,一刹那就是一念,而二十念才为一瞬,所以人心在一弹指就会有七十二变,这样算来一生之念便长如流水滔滔不绝了。
要说短,庄子秋水篇有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之句来形容生之短暂,苏轼的《赤壁赋》里也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感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蜉蝣是朝生暮死的一种虫,比之日月山川,人如蜉蝣,是白驹过隙的一道隙。
生老病死,这是古往今来让万人同慨的命之霜色,也是每个人独走路途身临其境的霜色。可也只有走在其中才能体会到生活的枯荣面貌,既来之,则安之。
人是最懂得适应的,所谓的日日是好日,大概是无论气温高低心境如何,都能把自己装扮出个好样子吧。但,装扮,终究只是装扮。
前两天,有网友寻我夜谈,亦是为了各种小情绪而喜欢写下自己人事变迁的人。彼此说起抑郁与失眠,如不羁的野马,奔跑于一个个本应好梦的夜晚,尽管想方设法还是不能驯服。其实都知道,野马常常来临,是心中常有野马。
人到中年,柴米油盐庸常琐碎,使得内心荒草丛生,许多东西,在遗忘或者长久地追忆里,在诉说或者冷竣地沉默里,日渐就磨砺成一根根冰冷的刺,在一个子夜与一个子夜之间,把鲜活刺成了麻木,把春暖刺成了冬寒,把希望刺成了绝望。
上班时,听到几位工作不过两三年的同事聊天,上个月升职加薪的余波未歇,她们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脸上充斥着失意与愤慨,一个个说着恨我不能如何,恨我不能如何,我却是看见了她们内心的茫然,是被社会的现实抹上了霜色,正逐渐生冷。
曾几何时,我也有她们这般的意兴神情,然而年复一年里,言语之间的埋藏及克制,到底是修炼出了水波不兴的静默。许多时候,若言不能及其意,静默便是好,如青石墩子一样,清冷其外,内里的喜乐悲苦无声无息。
世间人事本来就是这样:荣者自荣,谢者自谢,秋露春风,好不著便。
我是静默里谢了多年还没谢尽的人,每每想到这点,便觉老怀安慰。
回来时,夜色渐浓,路边一排高大的香樟树,其稠密重重的叶子将光亮贪婪地吞下,随后吐出深黑的暗影,走在这样的暗影里,望见那片草地,依然泛着白,那白有一股清早未曾有过的疏阔明净。我知道,那不是霜色,而是月色,是疑是地上霜的月色。月色如霜,不知照见了谁人的欢乐谁人的愁。
这样寂与冷的冬夜,无由就让人想脚下紧走几步,行色间便添了份归家的急切。
不远处的高楼里,正亮着灯火,散着暖意。
【冬至】
毕竟是冬至了,江南的潮湿,在冬季犹如刀上的刃,能刺寒入骨。
灰蓝晨光里,不得不收拢起不胜这积宿寒冷的心怯,索索走在风中。走过小区那片大草坪时,忽觉天清地白。清,是寒风里人迹寥寥的疏阔和宁静;白,是一夜地冻后草木上的那层霜色。
有点孩子气,把手从手套里拔出轻拂了几下草地。沾了霜的指尖顷刻被冷意占据,呵气不成温,倒是霜融化后的水珠沿指甲滴落时,那滢亮好似释放了昨夜被聚拢的月光。
穿过一排房屋门前,却又是另一番热闹。
几十只鸟雀正于几棵树的枝条间跳跃鸣叫,那是柿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倒是还稀疏缀着一些秋末生的柿子,颜色黄中发黑,形状小且没了样子,荡在风中恰好成了鸟雀们于冬日里觅得的美餐。
《花月令》中说:十二月,蜡梅坼。梅花绽。山茶灼。雪花六出。果然,在一些人家门前,看到了山茶的含苞红艳,还看到了有腊梅正开始盛放,惊喜中偷折了几朵,凑近闻,是不得了的香。忙不迭收藏进纸巾中,想好到公司后可以洗来泡茶喝。
遇到堂姐正在她家门前挑青菜,那青菜也浮了一层霜。伊问我要勿要,我说我要赶着上班,你等会给我姆妈好了。从小,我就极喜欢吃这经过霜打后的`青菜,热炒起来很糯软,有甜味。
伊又跟我讲起糖糖的事情。我知她的难过,因为我也难过,毕竟那是我和她共同养过的一条狗。但是现在,估计都已经被那些偷狗的人给杀了卖了或吃了吧。
想起昨天夜里眼宝还问起我家楼下的流浪狗小瘸子。小瘸子现在比先前毛色好看了很多,也开始壮实了。我每天晚上回家开楼道门时,就偷偷放它进来,这样,它的一夜就是安稳的。至于白天,我是鞭长莫及,希望它能机灵点别被人抓走。
伊又让我去屋子里看新抱的小狗,说还是叫糖糖。看了,果然,和糖糖小时候极像,见到我一阵撒欢,却令我心中黯然。
中午去公司食堂吃饭时,恰巧遇到王某,就一路闲聊过去。
他今年连跳三级,我笑他怪不得我方才在太阳下看你,你的样子好似春风得意骑马长街般神气。
他问我怎么前阵子不见人影,我说请了一个月病假,不想见一些人的哭笑吵闹,对我来说,绝对不会为几百块钱恶形恶状的。
他也笑我,其实你最聪明,钱没少加,这人也乐了个清净。
我说,反正是摸爬滚打又一年,人家扮的是小丑觉得需要更落力出演,我扮的是女金刚觉得需要适当休息,所以放松一点,随意一点,精神会愉悦,身体会健康。
下午,无事,有小惊喜,是来自一位以前一起玩诛仙里的朋友。
其实我已不玩这个游戏良久,他却还记得我,依然叫我老大。他说老大,快过年了想给你寄点我们四川眉山的土特产,请给个地址。
心中无由感动于这份惦记,原以为人走茶凉,物是人非事事休。
现在,是夜,冬至的夜,安静,清淡。
泡一壶天邑水仙,此茶是一多年好友所赠,说是大红袍传人的私房茶,非卖品。茶色橘红,酽浓飘香,入口之香无法形容。
汉人董遇说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又云余者宜读书。
近来读书不多,枕边零散堆积的是一些编辑寄来的杂志,也只是随手翻翻,没有一本是祥读过的。
倒是在病假时,游戏之余,断断续续看完了几本以前买了未看的书。
其实,是看不进书。
罢了,还是看看窗外,月光极好,映得对面屋顶上薄薄添一层霜意。梧桐树黑黝黝的枝条在夜色中伫立,冬至,冬至,无所怀念。
【雪事】
下午在电脑上做事时觉得手越来越冷,去泡茶取暖时才发现上海的天空居然在飘雪,细小而绵密。
打开窗看了会,它们踏着舞含着韵,不声不响,流转回环,让偌大的天地凭添了一份沉静的无争的白。于是这世上一切逼近的真实,在不看见,不呼吸,不触碰中,便消失在这白色之下,变得很美好。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雪花们犹如一些种籽,比如希望的、比如欢乐的、比如平安的,是看得到的却又还没看到,因为抽芽长叶还须经历天地不仁风霜无情。
这些天的晚上喜欢追看一部叫《高粱红了》的抗战连续剧。
是偶尔调到的频道,恰巧看到一路上分别在向行军的部队打听对方的秋英与玉生背对背的错身而过,于是有了看下去的兴致,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然后相逢的时候遭遇战火以为对方死了,然而心里又都觉得对方活着,便有了树上挂红布条希望对方能看到后知道自己活着传奇。
电视里已播放大半,不可能看齐全了,所以便在网上下载好看个囫囵,看一个个生命的破碎,一份份情谊的醇厚,一些些细节言语的感动,然后会看得忍不住鼻子发酸。
剧里的场景是东北,厚厚的雪地,总让我想起那个词句“肝胆皆冰雪”,深冷亦是深暖,是那为之热泪盈眶的、那为之雪中独立的,那为之生死与共的,所有影象却只能曲线式地抵达一个人的内心,心灵上便有了必须承载着悲欢,硬冷,也便有了失散流离时一直用以坚持的力度。
我喜欢这种力度,对于现世,即便能闹市结庐,我亦只是个苦行的人,必须对种种悲怆躬身,才能让内心世界更趋向明朗的定义,才能在时光的流转中看到远方的希望没有泯灭。
就如日历将要翻过这个十二月,新的一年始终还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