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阳刚
中国人过年讲究人气和氛围,如果三两个游子身在异乡,没有亲情环绕、友情点缀、乡情寄托,即使大年三十吃着满汉全席,也味同嚼蜡。而最牵挂的至亲、最纯粹的玩伴、最对味的珍馐往往都留在了最眷恋的家乡。从每年几亿人声势浩大的春运不难看出,“回家过年”仿佛是岁月穿针铭刻在中华民族骨子里的归属感。所以,桑梓之地,父母之邦才最有年味。我的家乡太平镇位于在四川省沙湾县,是一座临江傍山的素雅小镇。家里的老宅在群山脚下,“品”字型的宅基地住着三户人家,平日里,你帮我晒晒谷子,我助你劈劈柴禾,清晨合力挑取井水洗涤尘埃,傍晚共同端坐院坝夜话家常,既分家族各自劳作,又不分姓氏彼此扶持。也难怪父母总是说老家的人特别有温度,日子再忙再苦,除夕的前几天,父母也会买好大包小包的年货,回乡分送给邻里乡亲,以此表达思念和感恩。
在老家迎春太有诗情画意。凛冬将逝,暖春即至的绚烂景致让在城里上学的我心旷神怡。远山的雪嵌入墨绿的林,犹如巧夺天工的匠人将极品冰种翡翠和帝王绿精雕细琢后合二为一,高冷纯洁又充满生机;俏皮的杨柳枝条一头撞进大渡河畔的潇洒疾风,好似不谙世事的小家碧玉初次遇到“陌上人如玉”的翩翩公子,情难自已地吐露娇羞;怀揣馨香的彩梅竭力挥洒最后的倔强,睁大蕊心打量着黄桷树上喋喋不休的各式飞鸟,向它们依依惜别约定下次重逢的契机;
朱红的灯笼心里吟诵着对仗工整、寓意美好的春联,透亮的烛火斜瞰着木板门上“年年有鱼”“榴生百子”“松鹤延年”等经典年画,家家户户、街头巷尾入眼都是令人沉迷的喜庆祥和,再混搭上小镇青砖绿瓦、朝雾晨露、晚霞炊烟的古朴清幽,那场景,只能说即使世外桃源开启美颜滤镜也不过如此吧。直到现在回忆起来,我依然觉得家乡的年美得太过惊艳绝伦,真真切切迷醉了我的童年。
我一直觉得只有炮仗和烟花才能把过年气氛推向高潮。那些年,家乡过春节还能够燃放爆竹,我总是怀揣着种类繁多的爆竹带着院子里小孩花式炫炮。小朋友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我们有时把擦炮快速丢进小溪,随即推开了涟漪,惊扰了鱼虾;有时把甩炮用力扔向山林,片刻波及了落叶,吓呆了乌鸦;有时把鞭炮深深插在厚土,半晌溅起了春泥,染浊了兰花。伴随着每一次炮响,总会有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直击心坎,也会有建议“下一次如何鸣炮”的苦口良言萦绕耳边。
当然,炮仗只是开胃菜,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得看烟花。由于价格略高的原因,每个孩子手里的烟花数目并不多,大家都尽量藏着掖着怂恿别人先放,不过终归还是要放的。只见引线燃尽的瞬间,烟花便化身为诡秘的魔法师,长啸腾身、冲天而起,于皓月星辰之下炸裂开来,形态迥异,色彩缤纷。它时而如五光十色的彩蝶蹁跹起舞,时而如七彩斑斓的宝石倾洒人间,时而又如万紫千红的落英随风飘零。
烂漫的烟花温柔地拥吻着家乡的夜空,极力为仰望它的人们营造一片“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喜乐气氛。诚然,我很久没有在春节放烟花了,已经快忘了“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的温馨模样,但我永远记得老家长辈讲过,烟花绽放时带来的是希望;湮灭时带走的是苦难。所以,我们对来年美好的憧憬、对至亲澎湃的爱意、对好友真挚的祝福只有在烟花盛开时,才能得到最准确的表达。
过年对于平平无奇的小孩子来讲,实在太不友好,难受的根源便来自没完没了的才艺展示。90年代的内陆小镇,物质精神生活本来就相对匮乏,一年未见的亲戚朋友可能也确实想不到别的娱乐节目,只好拉出各自的“好大儿”活跃气氛。大人们说到别家的孩子时总是不吝赞美:“许家的小子可太有才了,那长笛婉转似夜莺轻啼,高亢似青锋出鞘;罗家的宝贝可太聪慧了,加减乘除,心算珠算,算无遗策,都会抢答应用题了;张家的妹妹可太优雅了,民族舞跳得有模有样,轻步曼妙如燕子伏巢,疾飞高翔如苍鹰夜惊。”说到自家的孩子,总是略带谦虚,比如介绍我的特点一般都是用“挺有趣”“挺懂事”等模糊的形容词。当时我也觉得长辈们是谦虚,后来才明白,他们也很为难,我确实啥也不会。记忆中《捉泥鳅》这首儿歌我应该在那几年春节期间唱过800遍以上,由于小时候基础打得太好,这也是我唯一一首不会走调的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成了长辈,看着晚辈们穿着应景的潮服,背诵唐诗宋词,拨弄钢琴古筝,突然体会到当年老人们欣赏才艺时的心情,除了夹杂着一丝炫耀的情绪外,更多的是想见证孩子们一年的成长,才艺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幼衔续,传递欢愉。过年的精髓全在除夕团年饭上。这天在外务工的七大姑八大姨尽数归位就绪,积极备战即将到来的年夜。舅公舅婆劈柴生火鼓风,爷爷奶奶蒸饭做菜熬汤,姑妈姑父洗地擦窗摆桌,我们小孩吃喝玩乐捣蛋……二十几口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推动着阖家团圆的进程。下午6、7点,当60多的奶奶搀扶着80多的祖祖坐在上座时,诸位“大厨”便迫不及待的开始走菜,椒麻鲜辣的白宰鸡,滑嫩回甜的豆花,清香松软的糯米“甜烧白”等10多道菜肴不一会就铺满了圆桌,这时候体积稍大的长辈总是主动让出座位站在外围静候祖祖开席的指令,等所有人都落座后,大家便开始推杯把盏恭祝新春贺语,这是我最期待的环节,早已练习了无数遍的机械祝福脱口而出、张口就来,轻松收割着在座长辈们的压岁钱。空闲之余也不忘偷瞄黑白电视机里赵忠祥、倪萍老师主持的春节联欢晚会,从陈佩斯、朱时茂老师的小品《王爷邮差》中汲取幽默细胞。这一夜,长辈们诉了衷肠,孩子们鼓了腰包,其乐融融,暖意横流……多年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哪怕家乡只有一口母亲的饺子、一碗父亲的汤圆,大家依旧执着于归乡过年,就是因为我们知道:家在根在,人生才有来处。原来,年夜饭吃的是全家老小的家长里短,吃的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若狂,吃的是花好月圆的美满自在,吃的是共赴前路的果决坚强。
过年最有仪式感的莫过于除夕守岁了。守岁俗称“熬年”,《风土记》记载:“至除夕达旦不眠,谓之守岁。”我们家守岁其实就是在年夜饭后,约上院里另外两家乡亲,围坐篝火四周,点满蜡烛和油灯,灯火长明覆盖整个老宅,通宵守夜,寓意驱走一切邪瘟病疫。这期间,三家人可能会嚎起破功的高音,可能会畅谈新奇的见闻,可能会互揭扑街的糗事,但绝对不可能睡着。当时我也搞不清楚,父母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为什么硬要我恭敬的焚烛燃火,振振有词地念一些“岁言岁语”,直到三更半夜,我摇摇欲坠、眼神迷离,才放我回床休息。后来阅历多了我才懂得,守岁守的是老家憨厚的云,低语的风;守的是质朴温良的人情世故;守的是融于血脉,镶入灵魂的优秀民俗文化。老一辈的人只是希望我们不要忘本。“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对于国人而言,故乡是可以放下戒心,抖落疲惫,肆意休憩的港湾。“回家过年”是4000多年春节文化凝结成的宝贵历史馈赠,透过春节这承载中华文明的传统节日,我们挖掘到的正是民族一路前行的深层动力。眼下,高速的生活节奏,喧嚣的城市脉搏,让血浓于水的亲情和朴素恬淡的笑容愈发显得弥足珍贵。所以啊,世界再大,我也只想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