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理水》

更新: 2023-04-06 01:43:03

  一

  这时候是“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②;舜爷的百姓,倒并不都挤在露出水面的山顶上,有的捆在树顶,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还搭有小小的板棚,从岸上看起来,很富于诗趣。

  远地里的消息,是从木排上传过来的。大家终于知道鲧大人因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么效验也没有,上头龙心震怒,把他充军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象就是他的儿子文命少爷③,乳名叫作阿禹。

  灾荒得久了,大学早已解散,连幼稚园也没有地方开,所以百姓们都有些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①上,还聚集着许多学者,他们的食粮,是都从奇肱国②用飞车运来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够研究学问。然而他们里面,大抵是反对禹的,或者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个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发响,愈响愈厉害,飞车看得清楚了,车上插一张旗,画着一个黄圆圈在发毫光。离地五尺,就挂下几只篮子来,别人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只听得上下在讲话:

  “古貌林③!”

  “好杜有图④!”

  “古鲁几哩……”

  “O.K⑤!”

  飞车向奇肱国疾飞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声,学者们也静悄悄,这是大家在吃饭。独有山周围的水波,撞着石头,不住的澎湃的在发响。午觉醒来,精神百倍,于是学说也就压倒了涛声了。

  “禹来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鲧的儿子的话,”一个拿拄杖的学者说。 “我曾经搜集了许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谱,很下过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个结论:阔人的子孙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这就叫作‘遗传’。所以,鲧不成功,他的儿子禹一定也不会成功,因为愚人是生不出聪明人来的!”

  “O.K!”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说。

  “不过您要想想咱们的太上皇①,”别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道。

  “他先前虽然有些‘顽’,现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远不会改好……”

  “O.K!”

  “这这些些都是费话,”又一个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尖胀得通红。 “你们是受了谣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 ‘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他说到这里,把两脚一蹬,显得非常用劲。

  “不过鲧却的确是有的,七年以前,我还亲眼看见他到昆仑山脚下去赏梅花的。”

  “那么,他的名字弄错了,他大概不叫‘鲧’,他的名字应该叫‘人’!至于禹,那可一定是一条虫,我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他的乌有,叫大家来公评……”

  于是他勇猛的站了起来,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树皮,用吃剩的面包末屑和水研成浆,调了炭粉,在树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①写上抹杀阿禹的考据,足足化掉了三九二十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叶,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给一贝壳鲜水苔。

  横竖到处都是水,猎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种,只要还活着,所有的是闲工夫,来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树下挨挤了三天,到处都发出叹息的声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疲劳。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个乡下人终于说话了,这时那学者正在吃炒面。

  “人里面,是有叫作阿禹的,”乡下人说。 “况且‘禹’也不是虫,这是我们乡下人的简笔字,老爷们都写作‘禺’②,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吗?……”学者跳起来了,连忙咽下没有嚼烂的一口面,鼻子红到发紫,吆喝道。

  “有的呀,连叫阿狗阿猫的也有。”

  “鸟头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辩论了,”拿拄杖的学者放下面包,拦在中间,说。 “乡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谱来,”他又转向乡下人,大声道, “我一定会发见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从来没有过家谱……”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们这些东西可恶!”

  “不过这这也用不着家谱,我的学说是不会错的。”鸟头先生更加愤愤的说。 “先前,许多学者都写信来赞成我的学说,那些信我都带在这里……”

  “不不,那可应该查家谱……”

  “但是我竟没有家谱,”那“愚人”说。 “现在又是这么的人荒马乱,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们来信赞成,当作证据,真也比螺蛳壳里做道场还难。证据就在眼前:您叫鸟头先生,莫非真的是一个鸟儿的头,并不是人吗?”

  “哼!”鸟头先生气忿到连耳轮都发紫了。 “你竟这样的侮辱我!说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①大人那里去法律解决!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愿大辟——就是杀头呀,你懂了没有?要不然,你是应该反坐②的。你等着罢,不要动,等我吃完了炒面。”

  “先生,”乡下人麻木而平静的回答道, “您是学者,总该知道现在已是午后,别人也要肚子饿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却和聪明人的一样:也要饿。真是对不起得很,我要捞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后,我再来投案罢。”于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网兜,捞着水草,泛泛的远开去了。看客也渐渐的走散,鸟头先生就红着耳轮和鼻尖从新吃炒面,拿拄杖的学者在摇头。

  然而“禹”究竟是一条虫,还是一个人呢,却仍然是一个大疑问。

  二

  禹也真好象是一条虫。

  大半年过去了,奇肱国的飞车已经来过八回,读过松树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个里面有九个生了脚气病,治水的新官却还没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飞车来过之后,这才传来了新闻,说禹是确有这么一个人的,正是鲧的儿子,也确是简放①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从冀州启节②,不久就要到这里了。

  大家略有一点兴奋,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为这一类不甚可靠的传闻,是谁都听得耳朵起茧了的。

  然而这一回却又象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后,几乎谁都说大臣的确要到了,因为有人出去捞浮草,亲眼看见过官船;他还指着头上一块乌青的疙瘩,说是为了回避得太慢一点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飞石:这就是大臣确已到来的证据。这人从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来看他头上的疙瘩,几乎把木排踏沉;后来还经学者们召了他去,细心研究,决定了他的疙瘩确是真疙瘩,于是使鸟头先生也不能再执成见,只好把考据学让给别人, 自己另去搜集民间的曲子了。

  一大阵独木大舟的到来,是在头上打出疙瘩的大约二十多天之后,每只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浆,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后都是旗帜;刚靠山顶,绅士们和学者们已在岸上列队恭迎,过了大半天,这才从最大的船里,有两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员出现,约略二十个穿虎皮的武士簇拥着,和迎接的人们一同到最高巅的石屋里去了。

  大家在水陆两面,探头探脑的悉心打听,才明白原来那两位只是考察的专员,却并非禹自己。

  大员坐在石屋的中央,吃过面包,就开始考察。

  “灾情倒并不算重,粮食也还可敷衍,”一位学者们的代表,苗民言语学专家说。 “面包是每月会从半空中掉下来的;鱼也不缺,虽然未免有些泥土气。可是很肥,大人。至于那些下民,他们有的是榆叶和海苔,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①,——就是并不劳心,原只要吃这些就够。我们也尝过了,味道倒并不坏,特别得很……”

  “况且,”别一位研究《神农本草》②的学者抢着说,“榆叶里面是含有维他命W的;海苔里有碘质,可医瘰疬病①,两样都极合于卫生。”

  “O.K!”又一个学者说。大员们瞪了他一眼。

  “饮料呢,”那《神农本草》学者接下去道,“他们要多少有多少,一万代也喝不完。可惜含一点黄土,饮用之前,应该蒸馏一下的。敝人指导过许多次了,然而他们冥顽不灵,绝对的不肯照办,于是弄出数不清的病人来……”

  “就是洪水,也还不是他们弄出来的吗?”一位五绺长须,身穿酱色长袍的绅士又抢着说。 “水还没来的时候,他们懒着不肯填,洪水来了的时候,他们又懒着不肯戽……”

  “是之谓失其性灵,”坐在后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学家笑道。 “吾尝登帕米尔之原,天风浩然,梅花开矣,白云飞矣,金价涨矣,耗子眠矣,见一少年, 口衔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雾……哈哈哈!没有法子……”②

  “O.K!”

  这样的谈了小半天。大员们都十分用心的听着,临末是叫他们合拟一个公呈,最好还有一种条陈,沥述着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员们下船去了。第二天,说是因为路上劳顿,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三天是学者们公请在最高峰上赏偃盖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钓黄鳝,一直玩到黄昏。第四天,说是因为考察劳顿了,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五天的午后,就传见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开始推举的,然而谁也不肯去,说是一向没有见过官。于是大多数就推定了头有疙瘩的那一个,以为他曾有见过官的经验。已经平复下去的疙瘩,这时忽然针刺似的痛起来了,他就哭着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宁死!大家把他国起来,连日连夜的责以大义,说他不顾公益,是利己的个人主义者,将为华夏所不容;激烈点的,还至于捏起拳头,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负这回的水灾的责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与其逼死在木排上,还不如冒险去做公益的牺牲,便下了绝大的决心,到第四天,答应了。

  大家就都称赞他,但几个勇士,却又有些妒忌。

  就是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来,站在岸上听呼唤。果然,大员们呼唤了。他两腿立刻发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绝大的决心,决心之后,就又打了两个大呵欠,肿着眼眶,自己觉得好象脚不点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没有打骂他,一直放进了中舱。舱里铺着熊皮、豹皮,还挂着几副弩箭,摆着许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缭乱。定神一看,才看见在上面,就是自己的对面,坐着两位胖大的官员。什么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吗?”大员中的一个问道。

  “他们叫我上来的。”他眼睛看着铺在舱底上的豹皮的艾叶一般的花纹,回答说。

  “你们怎么样?”

  “……”他不懂意思,没有答。

  “你们过得还好么?”

  “托大人的鸿福,还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说道, “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叶子呀,水苔呀……”

  “都还吃得来吗?”

  “吃得来的。我们是什么都弄惯了的,吃得来的。只有些小畜生还要嚷,人心在坏下去哩,妈的,我们就揍他。”

  大人们笑起来了,有一个对别一个说道: “这家伙倒老实。”

  这家伙一听到称赞,非常高兴,胆子也大了,滔滔的讲述道:

  “我们总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顶好是做滑溜翡翠汤,榆叶就做一品当朝羹。剥树皮不可剥光,要留下一道,那么,明年春天树枝梢还是长叶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钓到了黄鳝……”

  然而大人好象不大爱听了,有一位也接连打了两个大呵欠,打断他的讲演道: “你们还是合具一个公呈来罢,最好是还带一个贡献善后方法的条陈。”

  “我们可是谁也不会写……”他惴惴的说。

  “你们不识字吗?这真叫作不求上进!没有法子,把你们吃的东西拣一分来就是!”

  他又恐惧又高兴的退了出来,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传给岸上、树上和排上的居民,并且大声叮嘱道:“这是送到上头去的呵!要做得干净、细致、体面呀!……”

  所有居民就同时忙碌起来,洗叶子,切树皮,捞青苔,乱作一团。他自己是锯木板,来作进呈的盒子。有两片磨得特别光,连夜跑到山顶上请学者去写字,一片是做盒子盖的,求写“寿山福海”,一片是给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额,以志荣幸的,求写“老实堂”。但学者却只肯写了“寿山福海”的一块。

  三

  当两位大员回到京都的时候,别的考察员也大抵陆续回来了,只有禹还在外。他们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水利局的同事们就在局里大排筵宴,替他们接风,份子分福禄寿三种,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贝壳。这一天真是车水马龙,不到黄昏时候,主客就全都到齐了,院子里却已经点起庭燎①来,鼎②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门外虎贲③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齐咽口水。酒过三巡,大员们就讲了一些水乡沿途的风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出大家采集了来的民食来,都装着细巧的木匣子,盖上写着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体,有的是仓颉鬼哭体④,大家就先来赏鉴这些字,争论得几乎打架之后,才决定以写着“国泰民安”的一块为第一,因为不但文字质朴难识,有上古淳厚之风,而且立言也很得体,可以宣付史馆⑤的。

  评定了中国特有的艺术之后,文化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于是来考察盒子的内容了:大家一致称赞着饼样的精巧。然而大约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议论纷纷:有的咬一口松皮饼,极口叹赏它的清香,说自己明天就要挂冠归隐,去享这样的清福;咬了柏叶糕的,却道质粗味苦,伤了他的舌头,要这样与下民共患难,可见为君难,为臣亦不易。有几个又扑上去,想抢下他们咬过的糕饼来,说不久就要开展览会募捐,这些都得去陈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观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阵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破旧,竟冲破了断绝交通的界线,闯到局里来了。卫兵们大喝一声,连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挡住他们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怔了一下,大声说。

  卫兵们在昏黄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举戈,放他们进去了,只拦住了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来的一个身穿深蓝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妇女。

  “怎么?你们不认识我了吗?”她用拳头揩着额上的汗,诧异的问。

  “禹太太,我们怎会不认识您家呢?”

  “那么,为什么不放我进去的?”

  “禹太太,这个年头儿,不大好,从今年起,要端风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别了。现在那一个衙门里也不放娘儿们进去,不但这里,不但您。这是上头的命令,怪不着我们的。”

  禹太太呆了一会,就把双眉一扬,一面回转身,一面嚷叫道:

  “这杀千刀的!奔什么丧!走过自家的门口,看也不进来看一下,就奔你的丧!做官做官,做官有什么好处,仔细象你的老子,做到充军,还掉在池子里变大忘八①!这没良心的杀千刀! ……”

  这时候,局里的大厅上也早发生了扰乱。大家一望见一群莽汉们奔来,纷纷都想躲避,但看不见耀眼的兵器,就又硬着头皮,定睛去看。奔来的也临近了,头一个虽然面貌黑瘦,但从神情上,也就认识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随员。

  这一吓,把大家的酒意都吓退了,沙沙的一阵衣裳声,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径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约是大模大样,或者生了鹤膝风①罢,并不屈膝而坐,却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随员们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胆的属员,膝行而前了一点②,恭敬的问。

  “你们坐近一点来!”禹不答他的询问,只对大家说。“查的怎么样?”

  大员们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觑,列坐在残筵的下面,看见咬过的松皮饼和啃光的牛骨头。非常不自在——却又不敢叫膳夫来收去。

  “禀大人,”一位大员终于说。 “倒还象个样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产不少;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禀大人,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

  “卑职可是已经拟好了募捐的计划,”又一位大员说。“准备开一个奇异食品展览会,另请女隗①小姐来做时装表演。只卖票,并且声明会里不再募捐,那么,来看的可以多一点。”

  “这很好。”禹说着, 向他弯一弯腰。

  “不过第一要紧的是赶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学者们接上高原来。”第三位大员说, “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国,使他们知道我们的尊崇文化,接挤也只要每月送到这边来就好。学者们有一个公呈在这里,说的倒很有意思,他们以为文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灵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②也就存在,别的一切,倒还在其次……”

  “他们以为华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员道, “减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③。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推想的那么精微的。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观。例如莎士比亚④……”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但嘴上却大声的说道:“我经过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 ‘湮’确是错误了。以后应该用‘导’①!不知道诸位的意见怎么样?”

  静得好象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假了。

  “这是蚩尤的法子!”一个勇敢的青年官员悄悄的愤激着。“卑职的愚见,窃以为大人是似乎应该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须白发的大员,这时觉得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生于度外,坚决的抗议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②——老大人升天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③,来湮洪水,虽然触了上帝的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须发的大员说,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禹一声也不响。

  “我看大人还不如‘干父之蛊’④,”一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作声,以为他就要折服了,便带些轻薄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着一层油汗。 “照着家法,挽回家声。大人大约未必知道人们在怎么讲说老大人罢……”

  “要而言之, ‘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白须发的老官恐怕胖子闹出岔子来,就抢着说道。 “别的种种,所谓‘摩登’①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坏在这一点上。”

  禹微微一笑: “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②,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象铁铸的一样。

  四

  禹爷走后,时光也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京师的景况日见其繁盛了。首先是阔人们有些穿了茧绸袍,后来就看见大水果铺里卖着橘子和柚子,大绸缎店里挂着华丝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酱油、清炖鱼翅、凉拌海参;再后来他们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环银手镯了。

  只要站在大门口,也总有什么新鲜的物事看:今天来一车竹箭,明天来一批松板,有时抬过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时提过了做鱼生的鲜鱼;有时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长的大乌龟,都缩了头装着竹笼,载在车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

  “妈妈,你瞧呀,好大的乌龟!”孩子们一看见,就嚷起来,跑上去,围住了车子。

  “小鬼,快滚开!这是万岁爷的宝贝,当心杀头!”

  然而关于禹爷的新闻,也和珍宝的入京一同多起来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树下,大家都在谈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样夜里化为黄熊①,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样请了天兵天将,捉住兴风作浪的妖怪无支祁,镇在龟山的脚下②。皇上舜爷的事情,可是谁也不再提起了,至多,也不过谈谈丹朱③太子的没出息。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传布得很久了,每天总有一群人站在关口,看可有他的仪仗的到来。并没有。然而消息却愈传愈紧,也好象愈真。一个半阴半晴的上午,他终于在百姓们的万头攒动之间,进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没有仪仗,不过一大批乞丐似的随员。临末是一个粗手粗脚的大汉,黑脸黄须,腿弯微曲,双手捧着一片乌黑的尖顶的大石头——舜爷所赐的“玄圭”①,连声说道“借光,借光,让一让,让一让”,从人丛中挤进皇宫里去了。

  百姓们就在宫门外欢呼、议论,声音正好象浙水的涛声一样。

  舜爷坐在龙位上,原已有了年纪,不免觉得疲劳,这时又似乎有些惊骇。禹一到,就连忙客气的站起来,行过礼,皋陶先去应酬了几句,舜才说道:

  “你也讲几句好话我听呀。”

  “哼,我有什么说呢?”禹简截的回答道。 “我就是想,每天孳孳!②”

  “什么叫作‘孳孳’?”皋陶问。

  “洪水滔天,”禹说, “浩浩怀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里。我走旱路坐车,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③,走山路坐轿。到一座山,砍一通树,和益俩给大家有饭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俩给大家有难得的东西吃。东西不够,就调有余,补不足。搬家。大家这才静下来了,各地方成了个样子。”

  “对啦对啦,这些话可真好!”皋陶称赞道。

  “唉!”禹说。 “做皇帝要小心,安静。对天有良心,天才会仍旧给你好处!”

  舜爷叹一口气,就托他管理国家大事,有意见当面讲,不要背后说坏话。看见禹都答应了,又叹一口气,道: “莫象丹朱的不听话,只喜欢游荡,旱地上要撑船,在家里又捣乱,弄得过不了日子,这我可真看的不顺眼!”

  “我讨过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说。 “生了阿启,也不当他儿子看。所以能够治了水,分作五圈,简直有五千里,计十二州①,直到海边,立了五个头领,都很好。只是有苗②可不行,你得留心点!”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劳弄好的!”舜爷也称赞道。

  于是皋陶也和舜爷一同肃然起敬,低了头;退朝之后,他就赶紧下一道特别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学禹的行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着,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面仍旧不很受影响,不多久,商人们就又说禹爷的行为真该学,皋爷的新法令也很不错;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作

  熔古铸今 “故”事“新”编——谈鲁迅的《理水》

  鲁迅写于1935年的《理水》,收入1936年1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的《故事新编》中。《故事新编》共纳《补天》(原名《不周山》)、《奔月》、《铸剑》、《非攻》、《采薇》、《出关》、《起死》和《理水》八篇作品。鲁迅在本书的《序言》中指出:这些作品并不同于“博考文献,言必有据”的“历史小说”。它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①。这就是说,他从古代采撷题材,原非为写“古人”而写“古人”,而是立足现实,在历史故事中穿插现代内容,为着“现在抗争”,创造了适应时代和战斗需要的这种文学样式。因此,这里要谈的《理水》,与同书中的其他作品一样是:熔古铸今, “故”事“新”编。

  “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选用古代题材,以崭新的手法进行创作,发韧于鲁迅。茅盾在《玄武门之变序事》中为其总结了这成功的创作经验: “用历史事实为题材的文学作品,自五四以来,已有了新的发展。鲁迅先生是这一方面的伟大的开拓者和成功者。他的《故事新编》在形式上也展示了多种多样的变化,给我们树立了可贵的楷式。但尤其重要的是内容的深刻——在《故事新编》中,鲁迅先生以他特有的锐利的观察,战斗的热情和创作的艺术,非但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而且将古代和现代错综交融成为一而二,二而一。”又说“他的更深一层的用心——借古事的躯壳来激发现代人之所应憎和应爱”。这确是言而中的,抓到了《故事新编》思想和艺术的核心,小说《理水》也可以作为它的印证。

  《理水》以大禹治水的传说为题材,塑造了一个为人民兴利除害的英雄形象,借此揭露了反动派的黑暗统治和人民所受的苦难,抨击了国民党官僚政客及他们所豢养的资产阶级学者文人对人民灾难的漠不关心。这篇小说,为了主题的需要,在古人古事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加工,概括和影射现实生活中的活人活事,使其古今交融,让“故”事为新的现实服务。这种写法类似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鲁迅早在1922年介绍《罗生门》时,就说它是“一篇历史的小说(并不是历史小说) ”,并认为这算得上作者的“佳作”,其“佳”就在于“取材古代的事实,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①。这说明鲁迅是把“历史小说”与“历史的小说”严格地区分开来的。“历史的小说”没有“历史小说”的成规。《故事新编》是“历史的小说”。作为《故事新编》中更有“历史的小说”特色的《理水》,为中国现代文学处理历史题材,树立了值得重视的范例。我们从这篇《故事新编》的代表作中,可以看到鲁迅是在“信口开河”和“油滑”上创造了这一种独特的新形式的。

  对“信口开河”,鲁迅有自己的解释,就是“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 “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①。这种写法只是把古书上的记载作为引子,将原故事的某些情节巧妙地组合起来,在照顾到历史面目的前提下,融合进去现实生活中的内容,加以虚构或改写,使其具备小说创作的特点,既能保持故事的完整性,又能体现艺术的真实性。这样,就加强了作品的思想性和战斗性。关于大禹治水的传说,古籍中有些零星的记载。《国语·周语》说他曾“疏川导滞”。《史记·夏禹本纪》说他为了制服洪水, “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而不敢入”。这便是《理水》中写他治水坚持“导”的方针,以及跋山涉川, “讨过老婆,四天就走”,“生了阿启,也不当儿子看”,治水时“走过自家门口,看也不进来看一下”的“根据”。鲁迅据此传说就去“点染”,着力塑造了大禹这个古代圣贤的形象,以他“疏通了九河”的顽强毅力及他一心为人民造福,完成了治水大业的崇高精神,来对照国民党统治下的官僚政客和某些文人学者漠视百姓疾苦的丑恶与卑劣。作品表面上写的是古代,而实际上却是以1931年从河南到广东等五省洪水成灾为背景的,将现实斗争投影于历史形象之中,在大禹的身上倾注着作者的理想,发掘了中国人民传统的优秀品质与可贵性格。

  鲁迅笔下的大禹不仅没有失去传统中的本色,而且作者还赋予了他新的面貌。作品把他放在“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这水势巨大、白浪滔天的环境里,写他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为了治理洪水,解救人民,栉风沐雨,不辞劳苦地去考察灾情。在生活上,他艰苦朴素,穿著饭食,一如贫民;在作风上,他依靠群众,和“象铁铸的一样”的“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人们同心相连;在立场上,他坚定不移,顽固派坚持叫他仍采用他父亲的“湮的成法”,竭力反对他改用“导”的新法,并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的古训来责备他。他斩钉截铁,语震四座,说“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可见他不因循守旧,敢于创新。他的这种改“湮”为“导”的治水方案,并非是凭空想象的产物,而是他从调查研究中得出的客观规律,所以任何的奇谈怪论,也不能动摇他所作出的决定;在态度上,他立功不傲,治平洪水后回京, “前面并没有仪仗,不过一大批乞丐似的随员”。舜问他,他无骄纵之情,只“简截”地说:“每天孳孳”,说出了他从不懈怠而取得了理水的胜利的体会。禹的德行,赢得了举国上下的尊敬,受到了广大群众的爱戴,把他作为学习的榜样, “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理水》中的这个大禹的形象,比传说中的大禹更为耀眼生辉,就中注进了时代的精神。看得出,鲁迅并未背离这“历史的躯壳”的原来的性格特征,且又让他获得新的生命。尊重史实,但不拘于史实,要“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就须得“信口开河”,使人物性格更鲜明,故事情节更突出。这样写,古今交织,可以纵笔走墨,在借题发挥中指桑骂槐,将国民党统治下的政治界、文化界作尽情的揭露和无情的抨击。

  在鞭挞反面人物时,鲁迅更多的是有着“油滑”的笔致。这是将故事和现实交融起来,以犀利如剑的文字抽打形形色色的现代人的灵魂的一种艺术手法,带有明显的政治倾向。鲁迅在1936年给黎烈文的信中说:“《故事新编》真是‘塞责’的东西,除《铸剑》外,都不免油滑,然而有些文人学士,却又不免头痛,此真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而又‘有一弊必有一利’也。”这是鲁迅对“油滑”问题的辩证分析。“文人学士”被“油滑”刺得“头痛”,正是说明这种手法收到了战斗的效果。鲁迅出于形势所迫,更主要的是为了狠狠地击溃群丑,坚持运用了这种手法。

  《理水》中的“油滑”表现在漫画式描绘上,富于强烈的讽刺意味。鲁迅在1934年写的《什么是讽刺》一文中指出:作家应该对于那些“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的社会现象加以讽刺,而讽刺就是要用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这是鲁迅在杂文中所常用的手法。鲁迅长期写作杂文,很自然地会在《故事新编》中参涉进去“随意点染”的讽刺描写。这种“油滑”是匕首投枪的闪光,是突破历史传统小说成规的熔古铸今的独创的艺术手段。

  鲁迅在《理水》中设计了一个“文化山”。 “文化山”上有论定“阔人的子弟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的

  遗传学家,有致力于“禹是一种虫,鲧是一条鱼”的考证的考古学家,有标榜性灵的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学家,有说榆叶和海苔“味道倒并不坏”,“下民” “吃这些就够”的苗民语言学专家,有说吃榆叶海苔“极合于卫生”的研究《神农本草》的学者,有说洪水“还不是他们弄出来的吗”的绅士,有认为“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在”的文化至上论者。他们在洪水泛滥,百姓连树皮海苔都难得吃到的时候,却能独享从奇肱国用飞车运来的粮食,吃饱喝足,养尊处优。他们嘁嘁喳喳地发表议论,咒骂劳动人民,反对大禹,甚至否认大禹的存在。在遭到乡下人的反驳时,他们还想依仗官方势力加以镇压。聚集在“文化山”上的这些学者文人,是常在鲁迅的许多杂文中与读者见过面的,大都有着他们现实生活中的原型。他们说的话也大都是现实中这一类人物原型曾散布过的典型言论。鲁迅将他们漫画化了,让这些文化思想界的枭蛇鬼怪,在一幅现实人情的讽刺画中显露出令人憎恶的嘴脸。

  用夸张的笔刃来雕刻某些文人学者的丑态,《理水》是从抓住他们的本质特征入手的。在大禹未出场之前,鲁迅以较多的篇幅写了各种各样的反面人物,为理想中的英雄形象大禹作了反衬。在民族危机严重又连年遭受洪水灾害的情况下,他们得意于“一个黄圆圈在发毫光”的太阳旗下的满嘴洋话,什么“古貌林” (good morning)、“好杜有图”(How do you do)、“OK”,神气活现。其时日寇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中华民族危在旦夕,而国民党反动派媚敌卖国,加上水漫成灾,人民生活极端困苦,一群文人学者却在那里洋腔洋调,悠哉乐哉。鲁迅对此非常痛恨,故意在其间插入了没有外国话语意的“古鲁几哩”,嘲笑了他们的装腔作势。这些家伙饱食洋面,终日无所事事,于是就高谈阔论,在统治者面前谄媚逢迎,荒谬绝伦,滑稽之至。《理水》以传神写态的高超技巧,将他们搬出优生学、考证和“OK”等来大发议论时的奇形怪状,及在政府派来的考察大员们面前胡说人民的灾难“并不算重”,替反动派涂脂抹粉的卑躬猥琐,刻划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鲁迅对他们外形上所作的夸张,其实就是对他们反动本质的强调。他们极力否认大禹的存在,可是后来大禹却堂堂正正地出场了,这无疑是对他们信口雌黄的彻底否定,回过头来再看他们议论时的那个场面,益显出漫画色彩的浓厚,把他们反对大禹的反动本质入骨地揭示出来。

  “文化山”上的“学者名流”是当时一些文人学者的概括,而一些考察灾情的专员则是国民党统治下官僚政客的真实写照。《理水》写了文场的堕落,也写了官场的黑暗。官员们作为反动文人的政治代表,与“文化山”鼻息相通,沆瀣一气。鲁迅没有放松对他们作尖锐、辛辣的揭露和讽刺。作品写他们名为视察、慰问、赈济、处理善后,实则乘机游玩吃喝,搜括民财,这分明影射着国民党的官僚不顾灾区人民生活,侵吞各地的捐款和物资,大饱私囊。《理水》中的考察人员在工作上也是敷衍塞责。他们一下船,就借口路上劳顿,不办公,也不见客,待赏古松、钓黄鳝,游玩够了,又说是考察劳顿,不办公,也不见客,如此昏愦,恰好与大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禹回京时,正在筵宴上得意忘形的大小官员,连“酒意都吓退了”。这个场面写得十分精彩,语挟揶揄,言中带刺,闪耀着战斗的光芒。官员们见了大禹, “沙沙的一阵衣裳声,立刻都退在下面”,而大禹“一径跨到席上”, “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分坐在大禹左右的随员们,也个个是“面目黧黑,衣服破旧”,象“一群乞丐似的”。在这里,固然表现了大禹粗犷、宏大的气魄,同时蕴藏着高者愈高,卑者愈卑的含意。大禹亲自出去查考灾情,脚底板跑起了老茧,连他的随员也奔波得顾不上衣著,可以想见到他在各地察访的深入,以及对人民疾苦的关心。他把大脚底朝向很为讲究“雅观”的官员们,简直就是一幅令人忍俊不禁的绝妙的漫画。大禹脚下是残筵上被官员们“咬过的松皮饼和啃光的牛骨头”,这不恰好对比出了他们无视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而独得其乐的可耻吗?大禹问他们“查的怎么样?”一个大员说: “倒还象个样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产不少;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禀大人,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把当时反动政客诬蔑中国人民的话夹引其间,既符合小说中人物的身份口吻,又符合他们这时要为自己大肆吃喝开脱罪责的紧张心情。他们提倡文化救国,主张“减少”一些“愚民”,认为这些才是“致太平之道”。他们坚持传统观念,反对大禹的治水方案,秽言恶语,滔滔不绝。鲁迅用含蓄而富有幽默感的对话,把他们可鄙可憎的脸谱勾勒得轮廓分明,充分发挥了漫画化手法的战斗威力。

  在《理水》中,堪称大谬的文人学者与反动昏庸的考察大员,被鲁迅讽刺得无可遁形。这种“油滑”显示了“故”事“新”编所特有的思想艺术风格。这类小说触及时事,但反面人物出现的意义,并不在于专指某人,而是“砭锢弊常取类型”概括出了一种典型——“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①,在激发“现代人之应憎与应爱”方面,有着不可估量的艺术效果。

  《故事新编》是特定历史条件下鲁迅的拓荒创造。 当时,国民党反动派禁锢得非常严密,讥刺时弊的杂文很难问世。鲁迅在1935年1月4日给肖军、肖红的信中说: “近来文字的压迫更严,短文也几乎无处发表了。……近几时,我想看看古书,再来做点什么书,把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由此可见,鲁迅不得不采取迂回战术,在熔古今于一炉上开辟新的蹊径,把历史题材与某些现代生活细节有机地结合起来,捧出了《故事新编》去继续积极地投入战斗。《理水》正是其中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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