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
一
赵圣宇拾着阶梯,上了文学院二楼。
十月中旬天气,秋意正醉,廊上窗外的榄仁树只剩几片殷红的蚀叶,大约经雨洗过,更带了几分「浓睡不消残酒」的凄清之美。赵圣宇看在眼里,不免心侧。
他扶一扶眼镜,依次看着每一间研究室的门牌,整栋文学院绕过来弯过去,找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中文系办公室」在哪里?
一声声「空!空!空!」的跫音从前头传来,赵圣宇仰首一望,是一个高瘦的女孩;白色毛衣配了亮蓝色中庸裙。秀发半肩,从这样阴暗的深秋午后一声声走来,赵圣宇不禁眼亮,甚是忘情地拿她瞧。她边走边翻阅手上的精装厚书,一付勤勤恳恳,全不理会过往人事貌。
错身的刹那,赵圣宇忽然唤她:
「您是梅运梅同学吗?」
那女孩从书中抬头,一双慧眼,微惊,仔细将他壮硕结实的身躯审了一遍;暗朱色长袖毛线背心,露出个白净衬衫领子,加了件黑咖啡色外套及长裤。脸方耳大地,眉宇之间甚是厚实,乍一看觉得有些枝大叶粗,框上眼锐,又兑得很是书卷。她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直要看透人家的身体发肤似地。赵圣宇被她审得有些不安,说:
「您……在做考据?」
她却不理会这话,兀自深思,倏然眉目一灿,说:
「您是赵圣宇!」
唤他吃惊,忙点头:「是!」,被认得心脉俱热。
这一回答後,谁知两人竟不约而同问对方:「您怎麽知道我名字?」
两人都觉得好笑,先後笑出声。梅运抢着道:「您先说!」
赵圣字看她举止很是落落大方又不失端庄,尤其笑起来音质亲切,与她刚刚埋首书页的用功样大相迳庭,心下也就不拘泥,便又将她冰清玉洁的身姿记了一遍,说:
「觉得,您应该就是梅运!」
梅运一笑:「好吧?不成理由的理由,暂时接受。」
「那您呢?我脸上可没刻『赵圣宇』三字!」
「嗯…」 她沈吟一会儿,深看他一眼,嘟着嘴抱一个怨:「我都辞穷了...」
又不甘心,似乎要捕捉什麽奇妙的感觉,到最後轻叹一声,逞了一个小口舌
「您要不是您,您又能是谁啊!」
赵圣宇以为她要说什麽蛛丝马迹,听她这麽狡辩,直呼:「谬论!谬论!」
梅运一郝,随即说道:「您迟到了,都已经开始上课了!
」
赵圣宇的脸上闪过一刹黯然神色,扶正眼镜之後支吾着:「…因为…个人的一些私事,所以…」
梅运期待着他把话说完,听他断断续续,像在避什麽?以为他初来乍到,难免认生,便当下替他把话一截:
「所以,那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私事。」不等他插嘴,轻溜溜转了题:「补注册了吗?」
「还没!」赵圣宇心下如释重负,不免生出几分谢意。「惭愧!我还不知道中文系办公室在哪里?」
「这叫『咫尺天涯』!」梅运走在前头带路,偏过头来笑着说:「喏!前面就是嘛!」
「不劳梅同学您...」赵圣宇赶上一步,说:「我自己去办!……」,他心里多少敬着她,更觉得万万不可。
梅运停了步,有点愠然:「叫名字就好了。我们这一届十个硕士班研究生里头,只有你一个是外校的,很不简单呢!我们大伙儿都说:『这下子好了,有朋自远方来,』你看,虽然你还没有来,我们都老朋友似地急着要找你学学呢!」说完,撇着嘴学他刚才的话:「梅同学…」
赵圣宇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心里一脉温暖渗渗地流遍。「其实,跟你这个榜首比起来,我还得多讨教!今年,报中研所的时候,一个朋友说:『不用考了,台大中研所今年只有九个名额,他们系的梅运,连掌四年书卷奖,左手考都会第一名!』,所以,对你,早就相见恨晚了!」
梅运竖着书,羞地并遮脸:「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拜专书之赐-诗经楚辞,才上的。据说,文字学声韵学就你考得最好。」
「那是当兵的时候,闲着没事,抱本广韵跟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切,食髓知味吧!」
「嗯!这功夫了不得!」梅运很认真地点头称赞,心里对有人肯下这苦功而赏识不已。半晌,突然又想起什麽地抬头问他:「这麽说,你服过役?」
「是。」赵圣宇重新框正眼镜,肃肃然说:「马齿徒长,在你面前称个大!」
梅运一笑,半闹着玩儿说:「那,保持距离吧!我们有代沟呢!」
赵圣宇明知她开玩笑,却答不上来,只随着梅运往前直走。窗外的榄仁树一路走一路更残艳,雨打在面包叶盘上,低低似三弦。赵圣宇素闻这儿杜鹃花好,不免留意看,许是节气不对,一丛丛杜鹃敛於雨中,只剩化魂尽的枯枝空叶,看不出美。赵圣宇不免有些失望。
「到了。」梅运在系办门口停下:「你找助教,他会帮你忙。」
「谢谢你!梅运。」
梅运点头一笑,算是领了。眼光从他脸上一移,水漾漾地把窗外的美景都摄入了般,脸蛋儿清朗朗更亮了些,往外一指,对他说:「那就是杜鹊了!虽然花期短,开得可酣畅呢!…….,尤其右墙那一丛,满枝头的红!」
赵圣宇站在她右後,看她那瘦姿清影,意在人不在花。
「靠左那一株,看到没?那是流苏,开的花像雪!」
「像血?」趟圣宇吓一下,寻她所指,乃瘦树一棵。
「嗯!像雪!」梅运兀自赏着:「可是,风一吹就谢了!」
赵圣宇还想不通她的话,她清朗一声:「我该走了,明天七八堂是高级英文课,虽然没有学分,但必修,希望你来和大家见个面!再见!」
「谢谢你,梅运,明天见!」赵圣宇诚意地说。
梅运踩着空空空的理音往楼梯行去,临回身,却停住,回头,隔一箭之遥,看见赵圣宇也还站在原地目送。这样远远互望,彷佛有些心事未了,却又梦醒似,举手向对方告别,倒有些依依不舍味儿。
她走了好一会儿,赵圣宇犹窗没靠着,兀自发一阵呆。摘下方方正正的黑框眼
镜,揉着眉锁沈吟:「梅运……梅…运…」
二
研究所的课不似大学部紧锣密鼓,除掉必修的「高级英文」以及「中国文学批评史」两门,研究生各自选修自己兴趣的科目研究。因而,虽然同在文学院上课,同学之间碰面的机曾反倒少。
赵圣宇有志於小学,梅运素爱诗词,两人选的课使甚少相干。高级英文课大家跷得凶,唯一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赵圣宇连脱了两次课,梅运再碰到他,却是两个星期後。
这天,五点钟下课,教授走出後,同学们也陆绩离去。只见赵圣宇站起来,拢了拢桌上书籍,笔记,走上讲台,拾起板擦,把黑板上满满的字逝一一抹净。梅运坐在下面,瞧他举止从容,丝毫没有时下青年的浮华,心里先给他一评:「这人,倒还知书达礼。」
赵圣宇擦完黑板,洗过手,回身正要抱书走,发现梅运坐着不动,有点喜出望外。便问:「您还没走?」
梅运心神正千般忖度着他,被猛地一点,有些心虚,随口掩饰:「把…把笔记整理一下。」
「那正好」赵圣宇摊开书,走向她:「有些问题请教梅同学。」,许久未见她,他的话头起的拘谨。
梅运听他这麽称呼,太拒人於千里的口气,便低头沙沙写字,道:「梅同学走了!」
赵圣牢一楞,随郎郝然会意:「梅运在吗?」
「小女子便是-」梅运还他一笑。
正说着,窗外传来当当的钟响,梅运语重心长看他:「文学院面对着傅钟,真让人觉得念中文系是很任重道远的事……!」
赵圣宇知道她在问脱课之事,沈默半晌,阖书招来:
「我回台南两趟,一趟搬家安顿自己,一趟安抚别人……主要是…」,眼睛里尽是匆匆行路风尘,漫漫一片。
梅运心下汗然:「倒错怪他!」,听他迟迟不将话说尽,便拦上一问:「说得出的?或,说不出的?」
赵圣牢一鹰,定定看她面目,只是一脸体贴意,遂心凝神重:「说不出。」两眼瞪着廊外,墨黑黑的天色看。
梅运默默点头,表示尊重他就此打住。一时提不出话头,随口扯了一问:「台南天气好吧!」
赵圣宇回过神,答:「比台北冷多了!」说完,两隻手掌奋力搓一搓,要搓掉什麽似,抽出夹在左胁的厚书,打开,找了几页,朝给她看:「这一段怎麽解法?」
梅运转述诸注家说法,与他论了一回,两人唇枪舌战一番,话就愈扯愈远。梅运一向是教授们公认的得意门生,对系上里里外外的风土人情知之甚详,赵圣宇初来乍到恍如隔雾看花,梅运不免仔仔细细地为他提纲契领:
「……总之,昆教授的戏唱得虽不怎麽很好」梅运也为自已这串咬文嚼字逗笑:「但他十分爱护好学之徒,你只要待瓶竹叶青去孝敬,他就『不惜歌者苦,但言知音稀』,来一段儿给你听啦!」说着,此了一个莲花指,略略有些身段味儿,眉目传神。
「听起来倒很『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赵圣宇听得畅然,看得酣然。
「而且而且…」梅运自己硬掌住笑:「他老人家最爱票『红娘』,你没瞧见那扮相…」梅运掌不住,乾脆趴在桌上自个儿笑个痛快。赵圣宇随她笑着,见她两肩圆滚圆滚簌簌然动;竟有些「言在耳目之内,意在八荒之外」了。
「……至於,王教授,」梅运吸一吸鼻子,慎重起来:「他是咱们系上的?宝,学识渊博,自然没话说。」梅运缕述他的生平轶事,最後,很认真地点点头:「他那份旷达超然的心胸,我们後辈及得了一二,也就终生受用了!」
赵圣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黑亮的眼胖子流漾流漾地,那里面有许多慧黠、聪颖,还有诚心诚意赞叹世间美善的温婉光辉。他心里不禁一动:「是怎麽样的一个女孩?」
「你看!」梅运歉意一笑:「我说着说着就陶醉了,忘了我们的问题讨论到哪里?」
赵圣宇把书一目,说:「走,我请你吃晚饭,再谈。」
梅运看一看四周,乍然一惊:「啊!这麽快天黑!」
窗外都阗暗得深,只剩文研教室两盏微亮的灯。屋外,冬雨的脉膊小了,但寒气正重。文研虽小,於此夜晚琅静得很安稳。梅运被这一刹时的宁谧吸引,忘我地重新看了看这冬天、这课堂、这夜晚,心里有一种「相逢」的感觉。彷佛,千万年可以浑浑噩噩过,唯这一刻,须清清明明认取。
赵圣宇见她沈思不语,以为自己的邀请过於造次,便说:「梅运,或者…」
「或者我打个电话回家说我不回去晚饭?」梅运不假思索地接上他的话,一面伸起一手将长发偎到耳後。
赵圣宇一惊,心忖:「她怎麽知道我要说这话?」
「我家在台中,自己一个人住台北的房子,所以,不必打电话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便随他走出文研。
雨中,他为她掌伞,竟有不知如何调适距离的苦恼,若即不是,若离也不是。
梅运看他掌得这麽辛苦,说:「来,我帮你抱书,湿了不好。」
赵圣宇两手空了,便专心打伞,谁知那把大黑伞竟有一世风雨那般重,他空落落的左手,更不知如何安措?才走几步远,梅运便站住,左手拨正他拿伞的右手,说:「别尽往我这儿偏嘛!你看你淋的!」
赵圣宇挨这一骂,挨得心里暖烘烘,顿然心头怦怦动,脸也躁热及耳,这女孩连他小小嗬护的心都知道,真是!真是!
「你请放心,我姓梅,又是腊月生的,从小不怕冷。」
「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早就想问你『梅运』这个名字怎麽来的?有没有什麽典故之类?」赵圣宇趁机追问,有点想知道她的一切。
「据我爸爸说,我出生时,他正好圈点到《庄子》的天运篇,不问吉凶,就给我取个『运』字,作为他老人家进德修业的纪念碑。我上头的哥哥姊姊,一个是尚书的『尚』,一个是大学的『学』;还分别给我们取了字:梅尚,字立愚,梅学,字立德,我这个梅运嘛…」
「那自然是『立命』了!」赵圣宇高声说。
梅运为他这一灵犀,又惊又喜。
「以後,我得尊称你『小命』小姐!」赵圣宇心直口快道,还横来左手,抱拳一顿以为敬。
梅运笑弯了腰,不假思索说:「不不不!你叫我『小命』,我岂不是要『死生相许』了!」
这无心的话一出,两人登时心头轰然一震,依稀彷佛,觉得这话搁在心里几生几世了,怎麽到今日才说得听得?
两人有一会儿沈默。赵圣宇斜斜往她偷觑,见她两手紧抓着书抱,头压得猛低,几绺长发落在岸晃呀晃地,两隻鞋愈划愈快,早溜出伞沿,雨水打湿她一头好发。赵圣宇踩着半跑随上,急急拉住她的袖子喊:「小心!水洼!」两人便站住。
梅运也不答腔,只牵着袖子擦怀中书皮上的水,一遍又一遍。赵圣宇等地擦完书,其实是得了势好好在赏她。她这晚穿的仍是过膝长裙,深绿色的愈衬出她的脚白,雨天里她大概为了涉水所以没穿丝袜,脚指头圆细粉白乖乖躺在鞋子里。唯独那两隻姆指,一个劲儿划上划下,和她一尊肃然模样大不相同。赵圣宇见她羞成这样子,打心底怜惜起来。雨愈下愈大,要打破伞似地,赵圣宇双手掌稳风雨,挨她近些,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好不?」
梅运随他走。赵圣宇存心要解她的窘,自告奋勇高声说:「至於我的名字,嘿嘿,那来历可大着!」
梅运兀自浅笑着,撩起长发,抬头,被窘而嫣然:「就是嘛!『圣宇』这两个字颇有百官之富、宗庙之美,好像孔夫子住的万仞宫墙!」
「你说对了,当年,台南老家大厝新居落成,席开三十桌。我当天晚上赶来共襄盛举,出娘胎了。我老爷爷一高兴,就用这桩事为我命名。因此,与圣人结下不解之缘-走了中文的路。」
梅运居心调侃他,咯咯笑说:「好-大的房子啊!」
赵圣宇若有所思,看看她云鬓雪白的侧影,深深吸一口冬雨的寒却定不住心头的窜热,便说:「平时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梅运怎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内嗔也不是,怒也不是,快快地瞪他一眼,却连反驳的招势都无,只在嘴里嘀嘀咕咕:「你这人,简直!」
那晚回去,赵圣牢一夜难眠,才体会《诗经》关睢『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滋味乃如此这般!他躺在单身宿舍床上,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如夜明珠,掩也掩不住地。遂奋然跃起,一情急,连眼镜、衣裳都不戴不披,寻来文房四宝,裁纸、开笔、研墨,三更半夜濡墨畅书。写得一会喜、一会儿犹豫,又一会儿苦甘皆俱。写罢,把灯扭到最亮烘乾墨汁,又嫌太慢,双手支住桌沿,提口气虎虎地吹。
当夜,撑把伞摸黑出门,要把字寄给她,却站在邮筒前犹豫不决。绿色邮筒上有两个口,一个写「本地」,一个写「外埠」,两个都开着大大的口。赵圣宇就着夜灯把信送进「本地」那个口,连手掌都进去半截了,还是放不下,眼睛歉然地瞪着「外埠」看,彷佛有司职未尽。直到雨打湿他的长裤,他冷得背脊都锁紧,才不顾一切地放了手,听到信落筒内「空」的一声,连忙哈口气暖一暖手,自言自语:「说不定台南更冷!这天气!」
隔天,梅运收到,待要张开,发觉有一角紧紧咬住,她又想快看是谁又想存个完肤,伸来一指濡些舌上唾沫,轻轻去解墨,才张开一览,便心撞如羚鹿:「竟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梅运竟动容了,两行清泪皆是喜。
三
流年易过,乾坤正长。农历年过後,便是研一下学期了。赵圣宇与梅运平日见面的机会少,又各自忙於专题研究,不是上文图、总图、研图找资料钻研,要不就跑中央图书馆与书为伍,两人难得有并肩闲步的心倩,就算有,一盏茶一顿饭之间所谈,也是义理多儿女少。然则,灵犀往来,本不限於时间;恩义情缘,也不由空间作主。何况书信深交,便胜於信筌,。两人信写得愈勤,梅运愈赏爱他稳若磬山,以学术为终生志事的怀抱。赵圣宇则敬佩她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如师亦友了。
这时,元宵节将至。梅运特地约了几位硕士班的同学-台南的郑仁,屏东的许司义,另外还邀了马来西亚的侨生李嘉彬,一起到她景美的家中过元宵。当然,主客是爱唱昆曲约昆教授。梅运念大学时当过他的导生,而他也真疼梅运,遂兴高采烈答应要来。另一位自然是赵圣宇,交往以来,梅运第一次请他上家里,箇中意义自是深厚。
那日中午,梅运早已齐备待客:鹿谷乌龙、竹叶青、苹果福橘、蜜枣、合桃糕、凤梨酥,摆了一满几。元宵更是不用说了:玫瑰、芝麻、花生…什麽馅儿都有。诸事俱备,只等东风。
门铃响起。
梅运一式象牙色改良旗袍,右襟上,苍劲龙纹干几点终梅未吐,腰间系一条如意繸,甚是窈窕。她踩着快步去应门,一开,没个人影,却童子也似地站着两盆盛开的梅花,枝桠扶疏宛若舞袖;一红一白,一绮艳一澡雪,都开得喜孜孜地。梅运惊叫一声,遂问:「谁呀?──简直--」
无人回应。
「谁嘛?」梅运急得跺脚,又气不见人,又感动至极。
「我!」
赵圣宇!
「你!来就来,这是做什麽?」梅运正是过年後第一次见到他,心里亦嗔亦娇,骂起他来,别存一番秀媚。
赵圣宇亦深情望她,隔着花,说:「送你!」
梅运看花,有说不出的爱,看他,有说不出的嗔怪,听他字句,又是说不出的疼。千万言语在嘴边都成多馀,就心领不说了。见他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妥贴,胡子也刮得乾净,愈显得一表人才。只是棉袄上,沾了一块泥痕,大约是刚才抱梅花盆沾上的。梅运瞧见,伸了手替他拍去,顺道调侃他:「招女婿去呀?穿这麽漂亮?」
赵圣宇听这话,眼胖子一瞬间刷暗,随节柳暗花明,清澈澈映住她那一身白月点梅,说:「就差进门!」
梅运听他这麽一语双关,鼓着嘴歪了几歪,瞪他一下,说:「你这人!──还不进来!」
赵圣宇搬了两趟,将花送至阳台,舒口气打量着屋子说:「一看就知道是梅运住的!」
二十坪见方,客厅即书房;三壁环书,分经史子集、西洋现代入柜。地毯上置一方形矮木几,四座椅垫,采古代席地而坐之风。中间天花板悬下一盏圆形纸糊宫灯,白宣纸上书着「清风明月斋」五字。另一面墙,挂着一幅字,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落款署名「清风明月斋」,一枚篆印,正是「梅运」二字。
赵圣宇也是惊也是叹:「你的字果然柔中带神,悲中有壮!」
「乱写罢了,别理它。」梅运递上一杯乌龙茶。
「『清风明月』好像看过………」赵圣宇思索道。
「南史谢譓传。」梅运提醒他。
赵圣宇恍然击掌,笑道:「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惟当明月。」
梅运频频颔首而笑,脉脉视他,引为知己。
待两人敷座而坐,梅运想起什麽似的问他:「对了,你不是去接昆教授吗?他人呢?」
赵圣宇放下茶,说:「我去接了,老人家不巧伤风感冒,刚看过医生在休息,他要我向你道歉,叫我们别挂念尽管玩,等他病好了随我们罚。」
梅运「哦-」了一声,颇失望。又说:「那,郑仁他们总该到了啊!」
赵圣宇拿起一块凤梨酥正要吃,听她一间,搁着,局局促促说:「…都…都被我骗走了!」
梅运不解,凝住一潭秋水如镜,照得赵圣宇更是不安:「…我跟他们说,你临时回台中,元宵……取消。」
「你……」梅运气得脸都红:「我的事要你做主?你!你做得了主?」走到电话旁,找出郑仁的电话要拨去。
赵圣宇自知理亏,眼盯着满桌子肴?发直,不敢看她:「只是想单独和你过节……就不计後果,你骂吧!」
梅运迟疑一阵,放下电话,这节骨眼原该圆他的谎。
「其实,」赵圣宇语重心长一叹:「做得了主的就是做不了主!」,两眼茫茫不知所以,许多无奈。
梅运听他语意凄恻,看他一脸痴迷惝恍,好像无限委屈。气他的心登时软了,念他也是一片真诚,就饶他这次「情有可原」。便自顾自去把各色肴?、元宵收拾,一人有一人的招待法,不需铺张。
赵圣宇见她走来走去,不发一语,更觉如坐针?,乾脆至阳台赏梅。见不远处有人在兴土建屋的,沙土砖石俱备,突然福至心灵,想了一想,便兀自匆匆出去了。
梅运听到带门声,出来一看,鞋子果然不见了,打开门看,也没。以为自己闷走他,又悔又恼,屋子里踱过来想过去,觉得空洞得快塌下来。
不一会儿,门大开,赵圣宇抱着两大袋沙土进来。
「你!又…,干什麽嘛你这人!」梅运心喜声娇。
「先别问,快来帮忙!」
赵圣宇把土抱到阳台,将两盆梅花依着距离姿态调好,倒土掩上,两隻手推推捧捧,堆成一个小丘。盆被掩住了,那两株梅倒像土里长出的,更添天韵!赵圣宇退後端详,很是满意。突然又下楼去,这次抱了好多砖块上来,一一砌成。顿时,小小楼台逸趣横生,不似人间。
「如何?」赵圣宇捏下眼镜往衣服上一擦再戴上,看花的眼神流露着恋意。
「你,衣服都髒了……!」梅运疼惜地说.,看他手上、指缝、鞋沿全是土,很为他这一砖一瓦的苦心感动。
「不管它,如何?」赵圣宇忘我地看她。
梅运点头一笑,挨着他而立,一起看花赏花疼花,心里有一份暧暖的平安。屋子里宫灯点着,微光透来,将梅影印在壁面上,他与她的影子也依偎。梅运想到《诗经》里头:「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句,这大约就是「一灯如豆」的室家幸福了!想着想着,眼润鼻塞,恨不能拿住乾坤阴阳换此一刻。
「养梅的学问我一点儿也不懂,你送我这麽漂亮的梅,叫我怎麽照顾?」
「剪枝施肥,都还是形而下的……」赵圣宇深情说。
梅运怎不会意,瞪他一眼,说:「你这人!」却同意这话。进屋提桶水,曲掌如飘,轻轻泼洒。梅干带露,梅蕊含羞,水珠纷纷然落下,被士吮入。梅运听这珠落土含款款之声,料想天地亦应为之语塞吧!
赵圣宇蹲下,就着桶内洗手一边想道:「这…梅丘已经被张大千用走了,梅岭…」
「不好,太粗气!还不如『振衣千仞岗』的『岗』字。」
「你记不记得东坡有一句『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梅运打开书橱抽出《东坡乐府笺》,一翻,说:「是『望江南』」便轻轻盈盈吟给他听:「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赵圣宇接过书,看了下半阕,心头有些冷凛,随即开颜,大声念出:「……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正是「望江南」的最後两句。
梅运知他心意,微笑地引了李後主的一句词算是同答:「天教长少年。」
「所以,我们就叫『梅壕』」赵圣宇别有含意地说着:「对苏东坡的『松岗』!」
江城子:「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是东坡怀念爱妻之作。赵圣宇拿「梅壕」来配它,明明有夫妻之意,且是死生相许了。梅运一羞,抱着半拳向他捶去。可是,心里头却另有一股莫名的暗郁,「松岗」吊的是亡妻,「梅壕」又取得太「落花流水」之伤,当下心头埋了一个疙瘩在,但没说。
那天,赵圣宇一路踩着脚踏车回住处,歌声口哨不断,到了门口靠好车,得意忘形地双手一比,学那平剧身段?步一遭,顿然,头往後乍时一偏,做一个惊喜神色,唱:「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呀啊哈-哈-哈-!」
可不是,灯火虽然已阑珊,那女子却千真万确来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