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农村杂写》

更新: 2023-04-22 04:28:05

  在农村里,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所盼望的结果,就是收获;农民们耽心风旱虫涝,费上血汗力气,只等粮食割到场里,才能吁一口粗气,笑嬉嬉的看着自己的成功。虽然就是这点成功,也许还得去纳交国税,也许还得把大部分送给地主;但眼看着黄澄澄的粮粒像珍珠一般,正和自己亲身养育成人的孩子那样,哪里由得自己心里不滋润呢?

  所以在收获的时候,跑到乡下去看一看,固然他们忙的比平时倍上加倍,然而这种忙中,是有无限的忙趣的。我们明知道他们这种趣味的前途,难免不被现实的苦恼打的粉碎,可是也不忍得在他滚热的头顶上,浇上一瓢冷水呵。

  因为漂流在外,多年没有看到过故乡中收获时的景象了;但每次看见米勒的名画《拾穗》,就不免觉得起了一种莫名的怀乡病,从他那深沉的笔调上,融浑的色彩上,联想起农村的秋野,正是这般意味;尤其是“拾穗”这二个字,他与中国农村风俗上的“拾麦”“拾稻”等相同,更不能不使我从这里推想到儿时在农村中的欢悦,所以我特别喜欢这张画,更从这张画上加重了自己的萦思。

  不管是五六月的割麦,或者是七八月的割稻,都是同样的风俗,就是任管你自己下泊,或者是用了把头雇了短工,总是拿着镰刀,一把一把的往前割着,不再回头的;乡下人有句俗话,叫做“割麦不回头,回头无后程”。在多少年岁以前就这样传下来,那真不知是几世祖的规矩了。在收割的人是这样;另外他身后边,便跟了不少的农妇,小孩,他快割时,他们紧跟;他慢割时,他们慢跟,跟在后边,专于拾取他遗落下的麦穗或稻穗,拾到手里便成了自己意外的所得;从来没有打过约会,也从来没有出过争执的,这种风俗就叫做“拾庄稼”。

  关于这种风俗的起源,虽然我们是无从稽考,然而据我想,原始的农村社会,是在互助中维持着,那时自然没有地主农奴之分。同时生产者便是享有者,因为需要大家帮忙,拾几个穗儿,又算一回甚么事;而且这样还可以增加了邻闾的和睦哩。后来便相沿成风,一直到农村社会的方式改变了,而它还一天一天的传留下来。

  不过,这种老风俗传流到某一个时候,也总有一个渐渐的破毁的时候,不晓得在什么时候起,在“拾庄稼”之外,又添上了“看边”的一个名词;什么叫“看边”,就是在收获时,对于“拾庄稼”的人虽然不加干涉,然而在收割人之外,额外里再添上一两个“看边人”,他们实在无事可做,他们的职责,说明白了便是监视着“拾庄稼人”别溢出了“拾”的范围,而到了掠夺的地步。

  我在幼小的时候,也曾跟着成人去做这“看边”的事,计算起来,也不过推上去才十八九年的光景,我还影影绰绰的记得:割麦子时,便编“麦秆龙”“麦秆螺旋”玩;割谷时,便拿穗子来顶在头上做雉尾翎;尤其是割豆子时,捉蝈蝈儿不算,还要捉红虫喂红下颏鸟哩;这些,都是很有趣的玩意儿。不过比自己大一点的孩子,常常借此陪着自己玩,暗中便盗取了粮穗,有的时候,自己还会受着他们的利用,做了他们的内奸;如果被大人发现了,在被呵责之后,也会感觉到“拾庄稼”容易“看边”才难哩。忘记了在一本甚么书上,看到了“拾麦不回头”的风俗,在古罗马时代也曾有的,这样自然够早了,可是不知那时也有“看边”没有。

  前些日,会到一个故乡的老农,偶尔闲谈起来,说到“拾庄稼”“看边”等事,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年头真是不兴了,这两年来,哪里是‘看边’,简直是打架;哪里是‘拾庄稼’,简直是抢劫——本来庄户人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坏,又有谁还去显仁德装老实呢!”我听了他的话,一瞥破落农村的暗影,浮到我的眼前,使我也不能不默然了。

  从这里我更想到像这样风俗,且不必去管他是原始的保留,或者是像儒家所说的那淳朴的遗俗,但我知道他无论如何再也难得保留下去了;农村不会永远的停滞着,那末这种封建时代以前的事儿,自然不能不由“拾庄稼”,而添加了“看边”;如今,农村的封建力量渐渐的摧毁破灭,那末代替的又焉得不是打架和抢掠呢!

  那末,将来怎么样?

  我虽然没有到过农村工业化的国家,——像美国那样——然而我已经想到了,你想机器不比镰刀,也不比手;它不但是快的,而且它也一定不会闪下一颗两颗,或一穗两穗,让它老实地在农田里,供你们“拾庄稼”的人,从容不迫地跟在后面拾。收获的速率加强了,收获的效能也加重了,像风卷残云一般,机器是一只怪物,毫不存留收获着,“看边”是不需要了,“拾庄稼”那不也是幻想吗?

  至于未来的农村,那自然又不是单是事实上能拾不能拾的问题;你想“各尽其能,共同消费”的社会底下,私有制是灭亡了,哪里还有你的我的,我既不需要在私有的观点上来“看边”防备你,也不允许以公众的利益而拾扫己有;同时,一定也会感到不劳而“拾”是一个莫大的耻辱吧!

  然而,在目前,尤其是在乡村已经失了脚的中国,还是先慢慢的去想将来吧,现在呀,现在只好先让他把打架和抢掠代替了“拾庄稼”和“看边”;可是,这也只是现在呵!

  我从“拾庄稼”与“看边”的风俗的消灭中,征验出农村的颜色是逐渐的在变着了。

  (1936年《文学》月刊第7卷第1号)

  赏析这是一篇散文味很浓的随笔。写作年代是1936年。当时,由于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入侵,中国北方农村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广大农民在饥饿的威胁下苦苦挣扎。按照作者的说法,当时的中国是“在乡村已经失了脚的中国”。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作者的心情自然是愤懑而压抑的。此篇正是对当时农村变化不满的真情抒发。作者选择了农村收获时节“拾庄稼”(即“拾穗”)这个小侧面,乍看好像是农村“庄户人”生活的写真,实则通过“拾穗”,表现“失了脚”的中国农村的民俗乡风的破坏。

  文章前半部分,作者如数家珍般地回顾着农村收获季节庄户人心里的“滋润”和“无限的忙趣”,并以名画《拾穗》作衬托,刻画和赞美了中国北方农村拾穗中欢乐、和睦的美好风俗。这些叙述和描写,乍看似是与主题关系不大的闲笔,实则闲笔不闲,它为下文作了充分的铺垫。

  你看,从“拾穗”到“看边”,再到“打架”,原来“拾穗”中的美好的风俗和情感不见了,这个变化恰恰与中国当时的政治气候变化紧密相连。读者很自然从“拾穗”中的“掠夺”想到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入侵,由“看边”中“打架”想到无休无止的战争灾难。这里,不难看出,此文巧妙地运用了对比手法。一是用“拾穗”的美好与“看边”中打架的丑恶相比较,从而揭示出“农村的颜色是逐渐的在变着”的主题;二是用时下的“拾穗”“看边”与“各尽所能,共同消费”的未来比,把人的眼界从现在引向美好的未来,从“私有”引向公有,从而得出“不劳而‘拾’”是一种耻辱的结论;三是用中国的落后与美国的农村工业化的先进相比较,进一步扩大了人们的视野。如此纵横对比的作用在于,使美的东西更美了,丑的东西更丑了;引导人们立足中国联想到世界,立足现在,想到未来,从而有力地鞭笞和摒弃了丑恶,坚定对美好追求的信心。

  此文通篇是叙述和白描,几乎看不到政治说教,然而,却是一篇政治性很强的文章。它的政治色彩,巧妙地掩藏在对“拾穗”“看边”的农村风俗的淡淡介绍中,掩藏在读者由此产生的对比和联想中。文章中没有一句提到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入侵和农村经济的破坏,但从作品的字里行间,这种愤怒的感情却在悄悄涌流。当作者以批判的笔触揭露“打架和抢掠”的世风时,不正是对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抢掠”的严厉斥责和控诉吗?

  文章贵在含蓄。尤其是在旧中国,作者不能直抒胸臆之时,曲笔就显得更为重要。其实,就是在新中国,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有时曲笔仍然对读者具有撼动心弦的魅力。因此,学学作者含蓄的曲笔,善于把自己的思想倾向和主张隐藏在字里行间,这往往比锋芒毕露的说教更易使读者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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