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园外》

更新: 2023-04-25 02:27:28

  晚饭后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到了这里来了。

  从墙的缺口望见园内的景物,还是一大片欣欣向荣的绿叶。在一个角落里,一簇深红色的花盛开,旁边是一座毁了的楼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楼前一排绿栏杆还摇摇晃晃的悬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开得正好,大的花瓣,长的绿叶。这些花原先一定是种在窗前的。我想,一个星期前,有人从精致的屋子里推开小窗眺望园景,赞美的眼光便会落在这一簇花上。也许还有人整天倚窗望着园中的花树,把年轻人的渴望从眼里倾注在红花绿叶上面。

  但是现在窗没有了,楼房快要倾塌了。只有园子里还盖满绿色。花还在盛开。倘使花能够讲话,它们会告诉我,它们所看见的窗内的面颜,年轻的,中年的。是的,年轻的面颜,可是,如今永远消失了。因为花要告诉我的不止这个,它们一定要说出八月十四日的惨剧。精致的楼房就是在那天毁了的。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一座花园便成了废墟了。

  我望着园子,绿色使我的眼睛舒畅。废墟么?不,园子已经从敌人的炸弹下复活了。在那些带着旺盛生命的绿叶红花上,我看不出一点被人践踏的痕迹。但是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我回头看,没有人。这句话还是几天前,就是在惨剧发生后的第二天听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过这个园子,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楼房的后边。在那个中了弹的防空洞旁边,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记不起了,躺着三具尸首,是用草席盖着的。中间一张草席下面露出一只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随便一看,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人腿。人们还在那里挖掘。远远地在一个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从炸塌了的围墙缺口看进去,七八个人带着悲戚的面容,对着那具尸体发愣。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识的吧。那个中年妇人指着露腿的死尸说:“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以后从另一个人的口里我知道了这个防空洞的悲惨故事。

  一只带泥的腿,一个少女的生命。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面颜。但是望着一园花树,想到关闭在这个园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痛起来。连这个安静的地方,连这个渺小的生命,也不为那些太阳旗的空中武士所宽容。两三颗炸弹带走了年轻人的渴望。炸弹毁坏了一切,甚至这个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这样地逃出囚笼,这个少女是永远见不到园外的广大世界了。

  花随着风摇头,好像在叹息。它们看不见那个熟悉的窗前的面庞,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吧。

  但是一座楼隔在它们和防空洞的中间,使它们看不见一个少女被窒息的惨剧,使它们看不见带泥的腿。这我却是看见了的。关于这我将怎样向人们诉说呢?

  夜色降下来,园子渐渐地隐没在黑暗里。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摇头的姿态还是看得见的。周围没有别的人,寂寞的感觉突然侵袭到我的身上来。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不出现一个人来听我愤慨地讲述那个少女的故事?难道我是在梦里?

  脸颊上一点冷,一滴湿。我仰头看,落雨了。这不是梦。我不能长久立在大雨中。我应该回家了。那是刚刚被震坏的家,屋里到处都漏雨。

  一九四一年八月十六日在昆明

  (196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巴金文集》)

  赏析这篇小品文,写的是一个少女在防空洞中被敌机轰炸窒息而死的惨剧。文章保持着作者的一贯风格,叙述委婉真挚,感情深沉热烈,倾注着作者对无辜少女的不尽同情和对侵略者的切齿愤怒。

  情感是艺术的灵魂,但在作品中情绪的抒发和表现,又应该是艺术的。在本文中,作者在倾吐自己沉痛而寂寞的情怀时,先是用充满蓬勃生机的园景作反衬。精致的花园被飞机炸弹摧毁了,而废园中的花木虽经蹂躏,却并未凋零,叶仍然是那样的绿,花仍然是那样的红,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然而,曾生活在这园中的年轻的生命呢?却已经委于泥土了,这一枯一荣,更加衬托出少女之死的惨烈和作者心中的哀痛。

  同时,作者没有更多追述事件经过本身,而是着意描写那少女的未被草席遮着的带泥的腿,再三重复那女人的感叹:“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这两个细节描写造成了一种单纯而又强烈的艺术效果——仿佛那少女的带泥的腿就在我们眼前,那女人的感叹就萦绕在我们耳际,拂之久久不去。由此,可以推想出它给予作者的感觉和印象该是如何深刻,那心头的哀痛该是如何沉重。

  在此基础上,作者又进一步展开了对少女的寂寞情怀的深层开掘。他悬想,那少女同那时多少大家庭的年轻女子一样,被囚禁在精致却狭小的笼子里,捱着寂寞的青春,她渴望着园外那活泼而充实的人生。然而,这微茫的希望竟来不及实现,就这样去了,她是怀着一颗孤寂的心死去的,“这样地逃出囚笼,这个少女是永远见不到园外的广大世界了。”也可以说,她肉体的消亡,并不就意味着心灵的解脱。这层悬想,把对日本军国主义者侵略的痛恨和对封建压迫的揭露揉和起来,既突出了少女之死的悲剧性,同时也增强了文章的情感力度。

  然而,作者情犹未尽,仿佛是少女的寂寞,感染了作者。为了减轻这悲痛,这寂寞,他向世人,也向自己的心灵大声疾呼:“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不出现一个人来听我愤慨地讲述那个少女的故事?难道我是在梦里?”作者写作的当时,置身在为一片沉滞压抑的空气所笼罩的大后方国统区,不难想象,他的悲愤和郁怒,同时包含着对国民党统治者的不满和愤懑。

  作为一篇抒情小品,本文表现了作者高超的散文艺术技巧。它把叙事、写景和抒情紧密结合起来,叙述真挚委婉,描写简洁生动,抒情真切自然,对比映衬,虚实相生、细腻而又酣畅地抒发了作者的一腔痛惜和愤怒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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