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不作,二目无光,三餐不吃,四肢无力,五官不全,六亲无靠,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九(音同久)坐不动,十(音同实)是无用”:这几句形容偶像的话,何等有趣!
偶像何以应该破坏,这几句话可算说得淋漓尽致了。但是世界上受人尊重,其实是个无用的废物,又何只偶像一端?凡是无用而受人尊重的,都是废物,都算是偶像,都应该破坏!
世界上真实有用的东西,自然应该尊重,应该崇拜;倘若本来是件无用的东西,只因人人尊重他,崇拜他,才算得有用,这班骗人的偶像倘不破坏,岂不教人永远上当么?
泥塑木雕的偶像,本来是件无用的东西,只因有人尊重他,崇拜他,对他烧香磕头,说他灵验:于是乡愚无知的人,迷信这人造的偶像真有赏善罚恶之权,有时便不敢作恶,似乎这偶像却很有用。但是偶像这种用处,不过是迷信的人自己骗自己,非是偶像自身真有什么能力。这种偶像倘不破坏,人间永远只有自己骗自己的迷信,没有真实合理的信仰,岂不可怜!
天地间鬼神的存在,倘不能确实证明,一切宗教,都是一种骗人的偶像: 阿弥陀佛是骗人的; 耶和华上帝也是骗人的; 玉皇大帝也是骗人的; 一切宗教家所尊重的崇拜的神佛仙鬼,都是无用的骗人的偶像,都应该破坏!
古代蒙昧初开的民族,迷信君主是天的儿子,是神的替身,尊重他,崇拜他,以为他的本领与众不同,他才能居然统一国土。其实君主也是一种偶像,他本身并没有什么神圣出奇的作用; 全靠众人迷信他,尊崇他,才能够号令全国,称做元首; 一旦亡了国,象此时清朝皇帝溥仪,俄罗斯皇帝尼古拉斯二世,比寻常人还要可怜。这等亡国的君主,好象一座泥塑木雕的偶像抛在粪缸里,看他到底有什么神奇出众的地方呢! 但是这等偶像,未经破坏以前,却很有些作怪; 请看中外史书,这等偶像害人的事还算少么! 事到如今,这等不但骗人而且害人的偶像,已被我们看穿,还不应该破坏么?
国家是个什么? 照政治学家的解释,越解释越教人糊涂。我老实说一句,国家也是一种偶像。一个国家,乃是一种或数种人民集合起来,占据一块土地,假定的名称; 若除去人民,单剩一块土地,便不见国家在那里,便不知国家是什么。可见国家也不过是一种骗人的偶像,他本身亦无什么真实能力。现在的人所以要保存这种偶像的缘故,不过是藉此对内拥护贵族财主的权利,对外侵害弱国小国的权利罢了。(若说到国家自卫主义,乃不成问题。自 卫主义,因侵害主义发生。若无侵害,自卫何为? 侵略是因,自卫是果。)世界上有了什么国家,才有什么国际竞争; 现在欧洲的战争,杀人如麻,就是这种偶像在那里作怪。我想各国的人民若是渐渐都明白世界大同的真理,和真正和平的幸福,这种偶像就自然毫无用处了。但是世界上多数的人,若不明白他是一种偶像,而且明白这种偶像的害处,那大同和平的光明,恐怕不会照到我们眼里来!
世界上男子所受的一切勋位荣典,和我们中国女子的节孝牌坊,也算是一种偶像; 因为功业无论大小,都有一个相当的纪念在人人心目中;节孝必出于自身主观的自动的行为,方有价值;若出于客观的被动的虚荣心,便和崇拜偶像一样了。虚荣心伪道德的坏处,较之不道德尤甚;这种虚伪的偶像倘不破坏,却是真功业真道德的大障碍!
破坏!破坏偶像!破坏虚伪的偶像!吾人信仰,当以真实的合理的为标准;宗教上,政治上,道德上,自古相传的虚荣,欺人不合理的信仰,都算是偶像,都应该破坏!此等虚伪的偶像倘不破坏,宇宙间实在的真理和吾人心坎儿里彻底的信仰永远不能合一!
(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2号)
赏析 《偶像破坏论》可以看作是打倒偶像崇拜的战斗檄文。文章主旨在于破除迷信,提倡思想解放,这同当时的时代主潮是一致的。“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以科学和民主为两大旗帜,矛头所向为旧思想、旧道德、旧文化。作为思想启蒙运动重要内容之一是扫除愚昧和迷信,开发民智。封建主义从来是和愚昧迷信思想胶结在一起的,统治阶级以各种神道魔法、因果报应,向群众灌输宿命论,使他们慑于神道、君主而变得精神萎顿,安于被剥削被统治的地位而不思反抗。因而破除形形色色的迷信曾经是“五四”前后启发人民觉悟的举措之一。本文分析偶像骗人、害人的实质,指明偶像所以受人膜拜盖出于群众的愚昧和迷信,并大声疾呼:“破坏!破坏偶像!破坏虚伪的偶像!吾人信仰,当以真实的合理的为标准;宗教上,政治上,道德上,自古相传的虚荣,欺人不合理的信仰,都算是偶像,都应该破坏!此等虚伪的偶像倘不破坏,宇宙间实在的真理和吾人心坎儿里彻底的信仰永远不能合一!”这种激进民主主义的呼声,这种冲决一切思想罗网大呼猛进的精神,响彻着当时时代的强音,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先声,思想启蒙运动的利器。
文章开头从人人习见的泥塑木雕说起,引用俗语,以诙谐笔触出之,字里行间流荡着戏谑语调。由“泥塑木雕”自然说到“天地间鬼神”、“一切宗教”、“玉皇大帝”,然后扩展到“君主元首”,最后引渡到一切为剥削阶级服务的国家,指出凡此皆为偶像。行文之中,取譬自然而又有着逐层推进的逻辑性,前后照应,浑然一体。精深的理论溶入对日常事物的评说,先浅浅着笔而后归结到国家大事,表现着作者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精神气概。文末做结:一切偶像“都应该破坏”! 因为前面有实例的陈述,有事理的剖析,结论便有如水到渠成,极顺畅、极自然,具有雄辩的说服力。全文无一句艰涩的用语,无一个拗口的欧化句式,虽略嫌质直,但爱憎感情鲜明,自有一种逼人的气势。鲁迅在1921年8月25日给周作人的信中称赞陈独秀的杂文:“独秀随感究竟爽快。”此论不差。